文╱ PM
打從國中開始,音樂和形貌可愛的英文字母,便與我結下不解之緣……
音樂對我而言,從來不單單只是演奏或演唱而已,我從樂聲中聽見世界、聽見人性的昇華,像一隻又一隻、拍動著翅膀的手,將我從情緒的混淆中拎上來,俯瞰自己也俯瞰世界。
滑稽的、迷路的起點
打從國小四、五年級開始,向來不擅長說謊的我,難得說得毫無愧色的謊言就是:我曾經仰藥自絕。這樣的話在一九七○年代純樸而社會資訊匱乏的台灣小學,立刻迎來的是同學的關切與詢問。當時,因此感受到被注意、被關懷的我,便直視著同學悲憫而油潤的黑眼珠,說著事實般地回說:我吞下一整罐維他命C自盡。那位現在早已獲得博士學位、於大學任教的男同學,當年為了我的謊言,伸長他過於細瘦的身子靠向我,問我:然後呢?你有沒有怎樣?於是我應該是半闔著眼皮,以貌似久病厭世的過來人身分鬆了鬆身子,吐了口長氣緩緩又答:我吐得一蹋糊塗,然後連睡了兩天。緊接著因為擔心這個謊話傳到導師那邊,我連忙很嚴肅地對那位同學說道:你不能告訴其他人喔,答應我,一定不能說出去!那位同學便以他最篤定的眼睛與我四目相接,懇切地回答我:我不會說出去,肯定!
直到現在,我還記得那位同學當時的眼神,而且依然能夠清楚看見那雙至誠的眼睛,微微照亮我已然蹣跚的人生,讓我帶著微笑繼續未完成的日子。因為我說的是謊言,得到的卻是最溫暖、最真實的關懷。這個因謊言得來的友誼,讓我真切領會到自己活在人世的僥倖,以及人生的紛雜中,情感的真摯與可貴。所以無論生活是怎樣的重擔,我都念念繫上家人與摯友的溫暖,努力從日常的瑣碎中脫身,在精神上昇華自己的文字,陪伴許多天真或已然沮喪的眼睛,度過那些思緒紊亂的時刻。
徬徨少年時
到現在我還沒真的弄懂,為何一般念小學的男生,扯下的謊言不外乎他的家族多富裕、有何稀奇的收藏,或令人羨慕的遭遇等等;而我怎會別的不說,卻胡說這些事情。然而,撒這個謊時我是天真,到了國中時期,卻因此造成情緒的下墜性,在應該學習人際關係的時期,一跳就跳到另一條路上。這樣的性格讓我成為男生班同學霸凌的對象,在懵懂時期便看見人性的暗影。
當年我排遣壓力的方法只有兩個:一是每天放學後去逛唱片行,幾乎兩天買一張英語黑膠唱片回家聽,迷戀地學唱英語歌。當年最關心的時事是美國Billboard排行周榜的名次升降(當年譯作「告示牌熱門音樂排行榜」);另外則是將楊榮一英文參考書與柯旗化國中英文文法,當零食吃般反覆背誦。每每一個學期還沒結束,參考書已讓我翻閱成原本的兩倍半厚度、書封和頭幾頁都粉碎剝落,就因為這樣的習慣,當年的情感與情緒總算有個出口。
所以打從國中開始,音樂和形貌可愛的英文字母,便與我結下不解之緣。雖然我從事的工作向來與音樂無關,但一邊聽音樂一邊工作一直都是我的習慣。除了重金屬之外我任何樂種都聽,漸漸的,就這樣在房裡神遊世界,單憑微細的聲音變化,就能辨認他人與其他人種的情緒和感受。而這樣的辨識特質,帶來我眼前宅居生活的自足。因為音樂對我而言,從來不單單只是演奏或演唱而已,我從樂聲中聽見世界、聽見人性的昇華,像一隻又一隻、拍動著翅膀的手,將我從情緒的混淆中拎上來,俯瞰自己也俯瞰世界。
尚未迷失的夜景
戒嚴後期的台中市,夜景是明淨透亮而開闊宜人的。當年入夜後同賞夜景,是大專青年非常普遍的休閒。治安良好,車流量也小,酒精與菸草的氣味極淡,與一般年輕人幾乎毫無關連。
當年我喜歡在夜裡踩著腳踏車,到自由路中正路周遭,欣賞沿途燦亮得有幾分透明感的夜景、嘗點暖胃的小吃,讓鮮美潔淨的夜風,襲上我才剛成年的臉。直到雙腿已帶上倦意,才趁著十一點左右趕回家裡,達成自己與家人的相互約定。
然而,這樣的夜景與社會氛圍,在解嚴後一年一年變調、漸次烙上陰影。因此台灣當年商機無限的二十四小時內需經濟,也就盛極而衰,經濟榮景每況愈下,終而將入夜後的治安與經濟產能全盤斷送。時至今日,已經是連便利商店都難以全天候營業的情狀。
如果要說遺憾,曾經在東海碉堡鄰近賞過夜景,在小斷崖的寒風中,一邊哆嗦一邊瞎掰鬼故事的人,我想應該都有。至於後來飆車族無端的群聚,更加速擴大台灣的宅居風潮,演化成多數人安於家宅的現狀。直到現在,我連白天也留在家裡,持續自己每天的文字工作,與爸媽分攤、分享每天的雜務與休憩。所以那樣可愛的夜景,也只能在老友間的雜談玩味了。
外公的二胡
這些年偶而會聽見平日不唱歌的爸媽,在午後即興哼起歌來。而母親也更常說起外公拉二胡的往事,重複提及外公年輕時的風光帥勁,與過人的音樂才華。因為這個話頭,爸爸也會在另外的時間點說到,我寫文章的本能與能唱就能彈的母親,應該都遺傳了外公的藝術天賦。
當年外型俊挺的外公,下工後的餘興,是無師自通的二胡演奏。由於是這樣形貌性格的男人的極佳演奏,當年還真讓許多小妹情不自禁,頗生仰慕之情。令外婆怎麼也不放心、醋勁說來就來。
而我的老媽媽呢?我還真弄不懂沒學過音樂、也從不練琴的她,為何從來就是雙手一碰到琴鍵,便奏起接連不斷的台語老歌。而我真正認識到媽媽熱愛音樂的程度,是陪兩老搭遊覽車,與長青團一同出遊時聽來的。原來,平日不唱歌的媽媽是這樣喜愛音樂,且幾分擅長歌藝。
在坐滿長輩的遊覽車裡,我不得不聽他們開心的獻唱,也因此聽了很多陌生的台語老歌。從這些歌聲中,習慣異國音樂的我,也聽懂了老台灣人的情感、與對原鄉綿密的情懷。彷彿我的執念這時才從他鄉回到自己的土地,重新辨認老台灣的過往。
於是,那從外公流經母親的樂音,也來到我身上,讓我對老台灣的情調產生了好奇心,在網路書店自己找書看。漸漸的,年少時立意移民的我,也懷抱了原鄉的情感。雖然我還不曾踏出台灣本島,然而我的心境卻像倦鳥歸巢,再不張望國外的月圓。台灣的好與不好,我都欣然擁抱。就像在這塊土地長出綠芽的種子,也在原地生了根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