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前陣子得了腸胃的病,肚子疼得不知所云。躺在床上一個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好不容易矇矓了一點,又為了疼痛而甦醒。
睡意與痛楚交互來到,嚴絲合縫,這裡一條黑色虛線,那裡一條金色虛線,彼此剛好對上了彼此的間隙,連綴成一道長長的滾邊,鑲在床沿。痛楚應當是金色的。明金暗金,暗金明金,每一段金色之間穿插一段夢寐的黑。
挨到受不了的時候,我坐車去醫院掛急診。天快亮了。我給醫生瞧了一瞧,打針抽血驗尿照X光跑完流程,捺著手臂上一小團棉花,坐等醫生開立處方箋。抽血抽不出痛,驗尿驗不出痛,照X光,也只照出一暈一暈的腸氣。我向醫生描述疼痛的部位與程度,次數與頻率,可是之於他者,痛楚是何其私密難以言詮。我也反覆回想吃過的食物,每一頓不在早晨的早餐與不在晚間的晚餐,我的作息向來不太正常——這點似乎就足以解釋許多症狀了。
「是一般的腸胃炎。」醫生診斷,不是急性的那種,因為我缺乏一切明顯的病徵,不吐不瀉。「現代人生活緊湊,也可能是壓力所致。」醫生表示休息幾天就好,不必忌口,疼痛的時候服一顆藥丸。這囑咐聽起來太稀鬆了,令人半信半疑。
結果回家的路上我還是去買了一袋白吐司。
疼痛常常在半夜發作。痛得醒過來的時候,我縮在床上,伸手去找牆上的電燈開關,找來找去,方才摸到一顆微凸的按鍵。啪嗒一聲,開出全亮的大燈,關掉。又啪嗒一聲,開出偏於暖的三顆黃燈,關掉。又啪嗒一聲,開出偏於冷的三顆白燈,關掉。又啪嗒一聲,開出小夜燈,終於覺得光線不那麼刺眼了,就這樣在昏黃的房間裡靜靜痛著。痛楚的力道一陣一陣切換,有時候明亮一點,有時候暗淡一點,明金暗金之間是轉瞬的黑魆魆。我感到身體裡面交錯的金燈,黑夜,金燈,黑夜——只有在這短暫的緩和裡,人可以稍稍休息一會兒。這僥倖的黑。無憂無慮的黑。平安夜的黑。
那陣子我每天吃白吐司,無所事事,躺在床上等待疼痛過去。白吐司吃得習慣了,人就不太重視營養與滋味。漸漸我認為自己可以攝取一點不同的東西了,遂開始為白吐司塗起了果醬。馥郁的果醬,拿小湯匙輕輕地敷,也不講究均勻或飽滿。
這是一種迷你罐裝果醬,矮矮的玻璃罐子,分量正好適用於兩塊吐司。我看著失去生命的草莓、藍莓、覆盆子、蔓越莓、醋栗、桑葚的碎肉凝滯在濃稠的醬裡,動彈不得,不禁生出一股悵惘。因為宜於久放的緣故,它們比起新鮮的漿果更富含死亡的氣息。我靠在枕頭上咀嚼吐司。纏綿病榻的時候,床就如同一塊略為烤焦的吐司,缺乏水分,木木的,金黃的邊緣上遞嬗著一深一淺的烏黑。我把自己攤在床上,成了一片軟爛的果醬。
終於有一天,流理台上累積的空果醬罐子太多了,不能不去清理一番,我於是下床了。該做的事情在這些日子裡拖著,拖鞋似的拖,軟塌塌的鞋底沾著腳跟,跟進跟出。
那一隻一隻玻璃窟窿,泡著水,藏匿著香甜的黏膩。洗滌後的玻璃罐子摸起來澀澀的,不滑不溜,健康如果有它的觸感,大約就是這樣俐落吧。我拿手指揩掉罐子裡面殘餘的果醬與果實,在這分努力之中,也有一種康復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