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莊子、解莊子,為莊子所解!就像《莊子》所說的「庖丁解牛」 一樣,吾未能為庖丁,然期為此牛矣!此牛為解,歸於大化也。
庖丁解牛,真乃神技,「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嚮然、奏刀騞然」,就這樣「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那廚子阿丁輕拍了一下牛的身子,立時肩膀迎上去,就這一倚,那牛也就倒了;順勢而上,阿丁腳就這樣履了上去,彎著身子,他單膝踦跪了上去。說時遲,那時快,那手足肩膝,就這樣拆裂了牛身,發出砉然嚮然的聲音,那刀就這樣順著進到牛身裡,那骨肉迎刃而解。阿丁這動作、就像音樂的節拍一般,勝似商湯時的桑林之舞、唐堯時的咸池樂章。
天地間之韻律便如宙宇之呼吸,生死幽明,看似限隔,實者連續,本為相通。庖丁解牛,是現實之解脫,是生命之歸返;形既離,知既去,如此舞樂,自成天和。
文惠君(即梁惠王)起先還只稱讚庖丁解牛的技術,未能解箇中奧秘也。庖丁回答他說「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起初,臣之解牛,所見也是無非全牛。這樣子過了三年之後,定靜專一,也就未嘗見及全牛。而現在呢!臣是以「神遇」而不是以「目視」,耳目感官認知,已然停歇;而只有精神心靈、純意任行。依著自然紋理,批開大隙縫,引通大孔道,因順其固然,杈出的經絡、筋肌的槃結,也就避開了,何況粗幹大骨呢!
「目視」是指向對象的認知,是分別相的,是執著性的;一起執著、分別,便有限隔阻滯。「神遇」則耳目感官認知,已然停歇;這是無分別相、無執著性的;只有精神心靈、純意任行。借馬丁‧布伯(Martin Buber)的話來說,「目視」是「我與它」的關係(I-it relation),而「神遇」則是「我與您」的關係。( I-Thou relation)這「神」可上遂於《易傳》所說「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來理解。
庖丁之能不以目視,而以神遇;自然也就能看到那牛「彼節者有閒,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閒,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也就這樣,他十九年來,「刀刃若新發於硎」。話雖如此,每至筋肌骨簇,還是見其難為;庖丁不免怵然心驚,收拾精神,目視凝止,小心翼翼,動刀甚微;就這樣「砉然而解,如土委地」,這牛似就回到了大自然一樣。看!這庖丁是何神情,他「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拭淨了刀,入了刀鞘,神情何其優雅。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
解開了形軀,見得生命,但生命畢竟像燭薪一樣,薪盡了,火傳了,不可已也。或者有些不捨,但不捨還是捨;或者有些感嘆,但有了感嘆就可轉為讚嘆。感歎生命的短暫,卻可以謳歌造化之無窮,可以讚歎天長地久。離形去知,同於大通,庖丁解牛,何等自在 ;執著解了,天地自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