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一年,張艾嘉監製了類電影的電視劇集「十一個女人系列」,以爾雅出版的《十一個女人》為原著。她翻閱書中小說後發現「每個故事都是一個電影的題材,而且非常能反映當時整個台灣的社會環境」。因此試圖依循著香港電影新浪潮的啟發與模式,尋求、邀集兩類創作者拍攝這十一篇故事:除了很久沒有執導作品的老導演之外;還沒有機會嶄露頭角,當了多年副導的新導演是她主要的目標。劇集因此有了宋存壽、柯一正等一同參與。
春天時,剛從美國回到台灣的楊德昌,正在余為政執導的《1905年的冬天》擔任編劇。秋天,他獲得張艾嘉的邀請,執導了其中一章,分為上下兩集的《浮萍》。
這年也是詹宏志與楊德昌因《1905年的冬天》初相識的一年。同年《工商日報》改版,由詹宏志策畫,陳雨航主編的影視娛樂版,深入報導電影產業,為新的創作與實驗,提供了介紹版面與宣傳資源,也針對不盡同意的政策電影提出意見。
一九八一年,侯孝賢執導的第一部作品《就是溜溜的她》上映,文藝電影肇始脫離舊有三廳模式,轉往實景新方向。後來時常因鏡頭語言被提出來對照,遠在香港的王家衛,則剛進入了電視台的編導訓練班,隔年將轉往電影界繼續編劇,兩人都尚在自己的路徑裡累積經驗、摸索聲腔。
這看似又是一個影像時代的開始,一切都有了新的啟端。接著便是文學與影像大量合作的時期。
或許這個年代的稀有,不只在於「突然,創新的藝術出現了,所有愛藝術的年輕人都湧進來擁護他們。突然之間開花了,大家就都往前跑。」也在於創作者之間各種情感與想像的交織,他們成為彼此的演出者、催促者、啟發者、推動者,成為其創作生涯裡一個重要影響,也成為了彼此的疊映、歷史的見證。
張艾嘉回憶道,在這部劇集剪接的階段,創作者都會坐在一起討論。當她正剪接所執導的《自己的天空》時,楊德昌坐在她後面,有時她會轉頭問他:你覺得這裡應該怎麼處理?而他回答了自己會處理的方式。結束之後,楊告訴她:我現在知道了,女孩子拍東西跟男人拍東西真的是不一樣。
這年,同樣是女性創作者以書寫實踐,為自我存在的推擠,發出新的大聲響的一年,試圖用想像遷移那個「我們」的邊界,不再被保留在論述後面,將我們還諸我們自身。
如前方所述《十一個女人》由季季作序,收錄了蕭颯〈小葉〉、蔣曉雲〈閒夢〉、袁瓊瓊〈自己的天空〉等十一位作者的單篇小說。同年出版有蘇偉貞《紅顏已老》、蕭麗紅《千江有水千江月》、蕭颯《如夢令》等,前二者是由聯合報小說獎出身的作品,皆為中篇或長篇小說。
她們書寫這些故事,將心底的皺褶化為集體的意義,讓人明白當時社會結構的價值觀與邊框,以文字勾勒小寫而複雜的生存處境。透過這些不可省略與不可忽略的細瑣描繪,以不同的聲息,張看真實,建造出一個屬於自己的地方,也藉此生出抵抗與陳述的力量。
無論看見了什麼不同的風景,無論誰接著動不動情,世界都已經在那裡。
這年,另有一種類型電影,被形容為台灣電影新浪潮前「最深最深的黑暗」,它們先是被標籤為「社會寫實」,後因商業機制的介入,有一股「黑社會」風格的類型片與女性剝削相互混合,繼而分支為女性復仇暴力電影。
一九八一年,改編自中國傷痕文學,王童執導《假如我是真的》,因符合反共政策,揭露文革黑暗,在戒嚴時期的台灣,突破電檢審查,取得拍攝許可,其後雖在中國與香港遭到禁演,但獲得金馬獎最佳劇情片的肯定。
同樣原著為傷痕文學的《上海社會檔案》,因海報上的陸小芬,敞開胸前一刀長長的血紅傷痕,在原初的驚嚇與震撼的表述之外,展開了對新鮮題材的獵奇,片商競相模仿,依賴聳動露骨,同年便陸續出現了《女性的復仇》、《女王蜂》、《瘋狂女煞星》、《女王蜂復仇》等相似題材的大眾類型電影,也讓陸小芬、陸一嬋、陸儀鳳、楊惠珊被定位為同類演員,並稱「三陸一楊」。但終也耗盡了種種有限的技藝與可能,只留存在一小段的時間裡。
影像拼合著對信任的完全背叛、血腥暴力的視覺凸顯、感官刺激的毀滅場景。論者曰:或許反而釋出當時備受壓抑的情緒,具象化了心理圖景,彷彿也隱約鬆綁了憤怒,實則更大的「訴說了更深層、更難以言喻的社會集體恐懼」。
一九八一年,施明正以《渴死者》獲得吳濁流文學獎小說佳作獎;一九八三年則以《喝尿者》獲得正獎。他曾寫下:「當你生活在一個絕對無法由你主宰的空間時,你會從逐漸學乖的體驗裡,形成某種樣品。」(《島上愛與死》)而他的赤裸告白甚或刻意遮掩,無一不是展現這些心靈的磨耗與傷痕的親歷。
七月,死因以「從高處墜落」作結的教授陳文成,陳屍在台大校園中,身上的傷痕卻有傷痕的允許,死亡無法被真相所詮釋。他每死亡一次,世界就消失一次,而「我們」也就又失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