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妏霜 圖／資料照片

總是需要時間，處理關於「時間」的問題。林書宇的第一部劇情長片《九降風》（Winds of September，2008），或許因為介懷那些承諾的背棄，抑或為了護持某樣已漸遺佚的記憶，以十年的安全距離，回溯一九九六至一九九七年，那依然結伴、純然信任的時光片斷，卻也得領受驟到的意外，跨入成年生活的虛矯，所有友好也走向崩碎，一次又一次地哀傷。

電影啟幕，鏡頭從掛在衣櫃外的高中制服，移往體育用品店的紙箱，這些在其後的故事行進，才能明瞭其意義的物件。再移往空坐著的湯啟進（張捷飾），他閉眼神思，極為安靜的，我們聽見房間裡，時鐘指針喀喀作響，規律而不停。

他睜眼凝視遠方，搭以畫外音：塑膠加油棒互相敲擊，汽笛喇叭鳴按，人聲節奏高喊「廖敏雄，全壘打」，引領畫面浮現職棒比賽，以及場邊對比賽不滿的七個男孩，各自的情緒反應，騷動與咒罵，也引領我們共同意識即將徹底逸散的什麼。

那些年的棒球比賽，作為價值主軸的偏離；那些不協調的顯露，作為已經動搖的意志；用以貫穿整部電影的偶像與事件，作為特殊，業已感受失卻的群體記憶之一，被創作者挑選出來。連綴了新竹的東北季風，在九降風的來回吹颳裡，逃離不了旋捲，旋捲所有。醞釀而累加地，變成無從消解的錯誤與錯過。繫縛了青春期七男二女，漸行卻漸遠。

以畫外音延長情緒

《九降風》以鄭希彥（鳳小岳飾）為中心人物，在球賽鬧場後，透過校內廣播，一一點名那些不同年級、不同班級的男孩們，以訓話與記過懲戒，讓他們站成一排，用鏡頭掃過其面目與展現出的性情。

他們總是群聚，看似不分親疏，充斥玩性，渴望恣意，像惡童們之惡戲；渴望壞毀體制，而能不被柔馴。藉由同儕認同，人物崇拜，透過直接的聚會，觀看與分享，形成一種完美的小圈圈，試圖守住秩序或承接的女孩們，最終也只能放棄。

滿填流行的物事、當下語彙，同伴著在場域空間流轉，做被禁止之瘋狂事：打牌、喝酒、裸泳、車道上的並排競逐。這種逆反、走出規限，是他們彼此間的連結。讓眾人在朝會《國旗歌》的播放聲中，在大榕樹下閒聊，翻閱違禁雜誌，穿插談論棒球王子廖敏雄或女優飯島愛，不僅對守序有所諷刺，也為其後暗生的情欲與全然裂解的衝突，埋下微小的線索。

電影常以畫外音的過場來延長情緒。吉他絃樂、搖滾曲風的配樂則展現青春男孩的自由、歡快、鬧騰。將女孩們所屬管樂社所練習演奏的《威風凜凜進行曲》（Pomp and Circumstance No.1）中段，延長至男孩們看比賽、學騎車的畫面，喧喧嘩嘩，帶來節慶氣味，以為可以揮霍的時間，還很多。

還沒有後來信仰中心的塌倒，互相指責，施受暴力，背叛、渴望、懦弱、忌妒，每個人的差異一一浮現。常做為外國畢業典禮配樂的此曲，亦存完結之意味。一直到眾人遭逢上鎖的天台，有人被排拒在外，種種誤解，選邊分裂。所加入的鋼琴配樂，卻有一種節制而憂傷的傳達。

暢銷歌曲時代標誌

在撞球場，因阿彥借用小湯的B.B.CALL號碼來追求他校女生謝孟倫（劉品言飾），讓其男友（柯宇綸飾）前來警告，雙方人馬產生爭執，因認錯人而打破小湯的頭，推擠拉扯之間，背景傳來了伍佰的《愛情的盡頭》。

彼時，阿彥與女友小芸正在黑暗中親吻撫觸，背後反射的是侯孝賢的《戀戀風塵》，畫面與對白的流竄，像是創作者對台灣新電影的師習與致敬，但不同的是，螢幕裡青梅竹馬的純真，與螢幕外的欲望兩兩相對。而小芸與電影中女主角名字小雲正巧同音，也預示了阿彥與小芸情感的變故。

在唱片行，阿彥與小芸巧遇謝與男友，阿彥與謝兩人對眼，尷尬與明白瞬時同生，謝與情人故作親暱，小芸也敏感察覺。配上張惠妹的《原來你什麼都不要》，呈現三人的心事各懷。傷心的小芸，有了抉擇，給阿彥寫信，但終成來不及讀取，也來不及傳遞的言語。

這兩首暢銷歌曲的直接套用，一方面是時代的標誌、光陰的證明。既營造環境現實，創造記憶的最大公約數，引發精確的情緒反應，也讓其變成情感語言，將未曾明說的隱微矛盾，交織於表演張力中。

而竹東高中的畢業典禮，自創歌《藍色蝴蝶》的演唱聲中，再以鏡頭重新點名，幾人已不在，有人退學，也有人從人生座位，就此離席。當天搭車至屏東的小湯，抱著一箱的假簽名球，與「黑鷹事件」後沉寂的廖敏雄（由十年後的廖敏雄演繹），在球場相遇，兩人盡力投擲、打擊，還是讓負疚者為承諾落空有了補贖的機會，至少那一刻讓虛假不再。

片尾跑字幕，《我期待》由一九九七年逝世的張雨生唱出「我期待，有一天我會回來」，便將原本試圖收束的憂傷，再次集中施力。提醒了一念之間，偏差後失了重，那些不能回返的，所付之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