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淑儀
「希羅多德並不提供詮釋,他的報導極為平實乾澀」
——〈說故事的人〉班雅明
總是能用最放鬆的姿態、最舒服的呼吸,觀賞每一部許鞍華的電影。就像在生活中隨意挖掘出來的彩色線頭,編織起來,就是一個增奇富麗的、內涵飽滿的美麗織布。
沒有人是配角,但也沒有英雄美女,一律吃飯喝茶,感情生生滅滅。
即使是在亂世裡,生活仍是最重要的一件事,許鞍華把人當「人」,關心的是在亂世裡如何保持生存的方式。由此,拉出一條香港的故事,或者說香港人的形象,香港人在中日戰爭中如何看待自己,如何看待國與家的方式。
許鞍華的鏡頭,在追溯歷史的切面中,彷彿外科醫生的手術刀,直達地下深處的暗流,庶民與游擊隊共同織成了這部戲的「群戲」面向。
人物是混雜的,性格也是多樣的。茅盾新詩作品的壯闊相映於求生技巧的笨拙,兩者拉扯出微深的幽默感;方蘭沉穩早熟,面對困局竟然處變不驚;劉黑仔的俠義經典,由彭于晏演來分外出戲突兀;李錦榮臥底日軍,皮笑肉不笑,反而襯出日本將領山口大佐在國家之外,對李極為深刻的兄弟情誼;唯有葉德嫻深入淺出,扣準了時代裡人民的生活計較與道德情義,串連了逼真或突兀的時代人物,素描般地呈現香港一九四○年代人民生活的平實。
是不是我自己太習慣許鞍華的執導方式?這些主演人物的不完美,在我看來卻都是確鑿而必須存在的。就像必須在呈現過往歷史的電影畫面中,切入一個現代口述歷史的訪談,當年加入游擊隊的小孩鄭家彬。然而,「演出」這段口述歷史的人居然是著名演員梁家輝,分明是要觀眾「不入戲」,客觀以對。
要觀眾客觀面對電影的執導方式,在之前的《黃金時代》已經出現過,這是非常與眾不同的呈現手法,儘管非議頻頻,許鞍華仍是維持笑容淡然以對,而我對她起了肅然起敬之心。
此刻,在面對過往的廢墟裡,拾掇歷史的碎片,拼湊、接續歷史的圖景,因為任何發生過的事都不該被視為歷史的棄物,這是班雅明戀物般的歷史觀念,也是許鞍華的實踐。普魯斯特說一塊瑪德蓮就能帶我回到過往的記憶,許鞍華藉由一個游擊隊的故事,也拼湊出來香港的生活氣味。
沒有誰說的歷史可以是權威,統治者的歷史裡總是帶著暴力與踐踏,但平民的歷史裡都是實際的事物,在困頓裡計較吃飯喝水嫁娶與傳統。所以許鞍華一再阻斷入戲的可能,不斷讓觀眾出戲觀看。對於歷史不只有一種詮釋,這也是這齣戲能成為香港回歸中國二十周年的獻禮影片,又同時成為香港人所說的「這是香港人的」影片的原因。
許鞍華總笑著說歷史,但事實上歷史是警覺的,即使在舒敞的冷氣間與鬆鬆的沙發堆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