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冠良
一隻蟬,唧唧唧,一百零一隻。立體聲變成單聲道,忘情播送。沒把夏末夜叫涼,卻替我召集了一群數不完的羊。我幻想有一枚旋鈕,可以隔空把音量調弱。
睡不著,我不生氣,只是焦慮。
蟬不懂我的煎熬,就像我偶爾對客戶百般討好也換不回一點善意的理解。說服自己那不是刁難,只是還不得要領。焦慮與煎熬的裙帶關係,勒緊了脖頸,一如蟬唧盈貫耳膜,沒有一絲透氣縫隙。
獨居的蟬住在對面天台某戶植栽,或窗下路樹裡?世居或新移民?上班途經大學後門小徑,兩旁茂鬱樹木夾道,濃蔭下瘋癲的蟬濤已歇,猜想鄰居這一隻大概沒趕上同伴們盛夏的大合唱,如今搶在涼秋染黃葉子前,疾唱自己的主題曲,以證明這一季已來過。
黑暗中睜著眼,跟我一樣醒著的還有杵在樓下的街燈。夜色被映照成一片冶紅,像颱風來襲前夕慘豔的晚霞。我以為那是月光的臉色,昏昧間,彷彿古老的徵兆,不祥的預感。
蟬幾時開始牠的不插電演唱會?為期三天的道路施工完成之際;昨日午夜無預警跳電的十秒鐘之間?不單這一樁,我不確定的事,很多。搞不清楚狀況也許是時常分心了,但我懷疑除了記性差,更多是骨子底的散漫。加乘結果是困惑日子裡的諸般不順究竟從何而來。
我漸漸對等不到的睏意惱恨。它不來,我就只能與床貌合神離,變換再多姿勢都無法讓彼此舒坦。我好累。蟬持續頑固地騷擾意識,意識又綁架了身體,感覺漂浮,被地心引力拋棄的那種。失眠從來不是放空,而是心事塞車的尖峰時段。動彈不得的車陣。
睡不好,拖著一身看得見與看不見的狼狽,如何演好明天的戲?
演技三流,卻不能避免假面的角色必須扮演。勉強上陣,生活於是成了粗製濫造的B級片。每一天都是盡其可能荒謬,或平凡的續集。我也想具備更鮮明的個性,像雜誌內頁那些拿孤傲睥睨你的模特兒,好像很神氣。如果我有高度的學習能力(精準的模仿技巧也行),我要學會蟬堅持的直率脾氣,用淋漓酣吟召喚愛欲,同時赴向死期,短暫且毋庸置疑,可以說,還有那麼點帥氣。
素不相識又沒共通語言,滿腔抗議苦無著力點,當然,裝可憐也是沒有用的。我們隔著一條窄巷的距離,一方內心獨白不斷,一方魂夢在天涯,各自糾葛又彼此撞擊。那大概類似不能擺脫的人生窘境了吧。就像我的寂寞都跟別人有關係,快樂悲傷也不單純是自己的事情。那失眠呢,其實,同樣不全然自己的決定。
誰也無法預料(或得知)何時何地造成誰的或大或小的痛苦。單身的蟬對我在床上的艱辛不知情,所以盡顯春蠶到死絲方盡的決心,不忌不憚,只求成全自己。蟬也會倦嗎?偶然牠會喘口氣,但頂多秒與秒的差距。在這樣幾乎對峙的狀態中,我與蟬都是無辜的,但我更多吞嚥了一分無奈。
繼續在輾轉著。
失眠愈來愈漫長,我在荒涼曠野獨自旋轉,很暈很暈,卻無法暫停。我的頭隱隱作痛起來。而我甚至已經不太肯定,持續的焦慮是因為不遠的黎明,還是那隻蟬情緒依然飽滿的唧唧──唧唧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