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靜芝
母親二十五歲離開家鄉長沙,跟著部隊到台灣,一暫居便一生。今年九十二了,自父親一九九五年離世,寂寞地在她一小方的世界裡,摩蹭出寶貴的人生哲學。
母親現在住的二樓房間,有一排長方形窗戶,像替代她的腳,從樓上走到陽光下晾晾肌膚;亦似拉長了耳朵,聽聽隔鄰市場熱鬧的人聲。
母親髮蒼卻不稀疏,過了水後且能見到幾綹灰黑;眼睛開刀後凝縮成線,看東西沾沾眼就算了,沒太多意見,也不存放心上;臉面生發了許多細線紋,可一點兒不妨礙原本鵝蛋臉、玲瓏鼻、輕翹唇的端美組合。
現時的母親,長褲需改短,我得低矮下來,才能假掰躲到她懷裡。走路完全失去早前做軍人抬頭挺胸、闊步朝前的活力;背駝了些,需手拄拐杖,或四腳助行架,慢慢的、謹慎地行步,每走一步如跋山涉水。我走在她旁邊,也學著慢慢的。慢慢地學做一位靜觀世界的老人。
母親在自己的房裡摩摩蹭蹭的打發光陰,我跟著她一邊聊天,一邊整理歸類在信封套或照相簿裡的新舊照片。她反反復復拿出拿進,我被她自成一套的歸類法弄暈糊了,但每張她歸檔的照片彷彿重大刑案裡的檔案照,早經定讞、無法駁回。我只好施施然依著她的邏輯,不明所以地數度從同一封套裡找出某相片,又重新放回原位置。
母親彷彿在摩蹭中調理出和解的道理,她和年月和好,從不忌諱死亡;與行不出去的空間牽手,不嫌拘困;也能隨順周圍人事物的意向。
一個人在自主意志下的「放下自我」才是自由的,以一種柔弱的姿態,闡示生命內存的堅毅與強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