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鈞堯

看到動物是一種驚奇，像被發現或者剛剛發明，孩子，你指著田埂上勞動、或林間納涼嚼草的大型哺乳動物，聲勢壯闊地喊，「牛、牛，你們看，有牛呢！」我還跟著你的手勢，情不自禁地，以你的發現為發現，以為你看到了龍或麒麟等祥獸。

我順勢出了幾個考題，「西瓜長在哪裡啊？花生、玉米呢？」這是你的另一個世界了，就像我搞不懂的手機功能，你一上手，按幾個鍵，解決了我整個晚上都搞不定的麻煩。手機是你的朋友，玉米與西瓜都不是，讓你驚呼的「牛」，則像史前遺跡了，一切的家常，慢慢都會不尋常。

我忍不住要傾吐早已走遠的農村經驗，又怕你覺得這事老掉牙了，故意調用一些詭譎，故作感嘆，「哎，我跟牛是有些故事的。」吸引孩童的幾個法門，不外是甜食、遊戲以及故事，最好我塞給你一支棒棒糖，讓你覺得故事不吸引人時，還能含著糖，巴望著下一支，而能乖乖聽我說，我的牛故事。

金門老家務農，放牛是基本作業，放牛地有幾個固定區塊，其中一個就在新蓋的高粱酒廠內。廠外，大型酒瓶矗立，非常標竿地指出酒鄉的所在。廠外的大馬路，以前非常小，沒有車子來，只有我跟牛，在清晨走、在傍晚走。我從屋後的牛舍出發，握著韁繩。路陡，是上坡就慢慢走，是下坡，我放緩韁繩，讓牛跟我一起小跑步。

我尋好草盛處，在泥地上釘入繫著繩子的鐵釘。牛，安詳而悠哉，牠們的眼睛黑而大，水汪汪地。孩子，在你的襁褓時，我盯看你，像看一隻動物。是注視著了、是眼睛對上眼睛了，但我常常不在你的視線中，有一個滑不溜丟的事或物梗著，像新買的遙控器雖然裝了電池，卻塞了張薄膜，阻止電池導電。人哪、事哪、以及各樣的欲望慢慢裝填以後，我們的對視不再滑了，薄膜如霧，太陽打開就散了。

我同時注意到，這樣的彼此透明不過聊聊幾年，你的學習、你的吸收、你的好惡跟個性，你又漸漸地變成一隻動物，或者，我們形成了彼此的動物。好的、好的，讓故事回到牛身上，大人呀，總是不放過可以說教的任何機會。

我常好奇牛是怎麼看待牠們的工作？拖犁，一步一步緩慢犁地，走過一圈又一圈，不知道會在什麼時候結束單調的來返復步。這樣的單調讓我莫名感觸，「一頭牛啊，不知道犁了多少田，不知道自己到底幾歲了？」「單調」讓人生膩，「單調」也生機重重，讓田長出一季又一季的作物。單數與複數，努力地走去，很可能都是一樣的多。

「牛會哭喔……」我提到重點，你挨近我，終於靠近了一個真正的故事。

牛會哭，不是傳說，是我真正看過的事。父親說，「牛老了，該賣。」老牛毛色澄黃，幾個月前剛產下一隻小牛。牠個性溫馴，眉、鼻、下巴的兩側有一道深褐色線條。我不太明白父親跟陌生的大人們談什麼，總能猜出在商議價錢。家裡也養豬，商人來時，豬依然吃、睡，被趕上貨車時哞哞亂叫，我曾認真看過豬的眼，牠們的眼神很淺，淺得讓人一眼看穿，心中陡然一動，喔，這就是豬。牛就不同。我懷疑牠聽得懂人話，大人們商議時，牠烏黑的眼睛噙滿淚水，如漆黑的寶石發散精光。然後，光線流動；然後，淚水流動，澄黃色的臉頰拖曳出兩條長長淚痕。

商人搬來幾條木板，從貨車斗斜放，架成台階。老牛溫順爬上，沉默、安分，彷彿為了這段短短的路，已演練好幾回，不怯場、沒有重來。我無法揣度牠的命運。小牛長得健壯，安靜獃立，像天真無邪的小孩。貨車離開我的視線，也一直留在我的視線中，且愈來愈長。「我跟牛的故事，還不只是這樣……」事隔多年說老牛，牠爬了上來，牠的淚水轉進我眼眶，我趕緊調換頻道，「入冬，草枯了，牛吃什麼呢？」孩子，滄桑者不單是人，牛也是，但我希望你以後再看到牛，還能驚喜喊著，「牛，你們看，有牛呢！」

入冬以後，牛只能啃短淺的草。我從倉庫，抱出幾綑曬乾的花生梗。花生採收後，梗擱在路邊，曬乾後，再一綑一綑綁好。推開柴門，濃厚草香撲來，花生梗藏著陽光，牛嚼著，像吃著已變為能量的光。我抬一桶清水，牛低頭喝，抬起頭時，尺長的鬍鬚沾滿水珠。陽光映耀下，晶瑩剔透。牛沒有手，不能搔癢，只能甩尾巴趕走老愛往牠身上沾的蒼蠅。繞飛的、煩擾的，都能驅走，固定的、靜默的牛牻，就無能為力了，我趁牛吃草與喝水時，撫摸牠的肚皮，碰到突起物，用力一摳，就是一隻肥壯如圍棋大小的牛牻。

「當然是黑子，而不是白子。」牛牻像在牛身上，下一盤牛無法主控的棋局，我愛清除牛牻，像在收拾殘局，指甲一掐，血花爆出。牛這時也只是靜默看著我。那眼神沒有感激、沒有悲哀，沉默如我深夜凝望的眾多繁星，它們眨呀眨地，我也眨呀眨地，卻是分屬不同領域的光，允許交會，但不能了解。

孩子，透過我的述說，牛不只是牛了。你高興地與牛合影。一次返鄉，巧逢三姊，要我幫她跟牛拍照，閃光燈閃爍，牛嚇一跳，後腿踢得老高，竄過來。我嚇得後退，三姊笑，怎麼變得沒膽，我們以前可得天天放牛去。我想起這事，叮嚀你，「別站太近哪，牛脾氣，很難說呢……」

離開童年，以及屬於童年的牛，我再怎麼「哞哞」學叫，都沒有能聽懂的牛，我再也走不近任何一隻牛了。孩子，你生肖屬牛，但願在長長的時間後頭，當我哞哞時，你還能給我一把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