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元宵小雨濛濛,朋友約我去西門町賞花燈。今年是雞年,燈會理所當然就以雞為主題了。新年期間收到種種賀卡賀函,盡是金鳳金雞之類的吉祥話,插圖裡將雞冠畫成紅牡丹,我看了也都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觸,大約春節於我而言早已不具慶祝意味,更多的是對於家庭分工、習俗制約、大團圓敘事的抗拒,於是連帶將生肖的意象也看得很輕了。
直到立在紅樓外,仰望那座螢光四射的主燈,一隻頭戴球帽足蹬滑板的小黃雞,我才確切感到,哦,真的是雞年了。驀然回首的領悟。
然而我詫異道:「主燈怎麼是隻小雞呢?再怎麼樣也該是公雞吧?」
朋友像是捉住了把柄一樣,略帶諷刺笑道:「你這想法是父權遺毒。」
我也笑了,覺得他說得有理,於是沉默了。小雞就小雞,小鬼當家照樣也能有聲有色。據說這座主燈叫作「小奇雞」,聽來挺有意思的,大約是「小奇蹟」的諧音,與時下盛行的小幸運小日子小物語等等修辭異曲同工。小奇雞穿著鋸齒裂痕的蛋殼,一副新生命希望無窮的模樣,眼睛睜得圓圓,喙撮得尖尖,短翼振振,當不了交通工具,當不成紅鳳凰黃鳳凰粉紅鳳凰,但也不屑去當。村上春樹說,在高牆與雞蛋之間,他永遠選擇站在雞蛋那邊。或許這並非僅是因為雞蛋太過脆弱了,或許這也是因為,雞蛋終會孵出另一種制高的風格。
我和朋友在冷雨中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因為展區零散的緣故,必須逛上好幾處地址才能遍覽花燈。儘管我並不特別珍重年節傳統,也知道花燈陣仗背後,深植國民教育的勞作與競比多麼累人,可是遊賞花燈仍然予我一種古典美滿的憂傷之感,難得懷著不屬於自己的舊,在現代生活裡體驗千百年前的情緒。我反覆想起歐陽脩的〈生查子〉:「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溼春衫袖。」關於承諾及其失落。簡約的遣詞,鮮明的情愫,正像燈籠的鋼絲薄薄糊上玻璃紙,心中燭照熹微,安靜映出五光十色。
同樣古典卻並不美滿的,則是我封印多年的自然知識。朋友在高中教生物,閒談中,告訴我課本早已取消卵胎生的說法了,現在只分卵生或胎生,依據受精卵的發育場所而定。我在心底暗暗想著,我們是卵生的人類。
從前懵懵懂懂看完的日本動畫《少女革命》裡,鳳學園學生會的成員們恆常朗誦一段誓詞:「若不啄破蛋殼,雛鳥將無法誕生而死。吾等即是雛鳥,蛋即是世界。若不啄破世界之殼,吾等將無法誕生而死。」今時今日啄破蛋殼已成共識,至少都是年輕一代的覺悟了,只是蛋殼之外總還有蛋殼,魔障之外總還有魔障,像俄羅斯娃娃之內總還有俄羅斯娃娃,重重疊疊的圈套,不知伊於胡底。佛家所謂的「啐啄同時」需要時機與因緣,裡應外合是難的,因此大多時候衝撞體制難免令人喪志,覺得只是單方面使力。可是我們是卵生的人類,是蛋裡的生命,是花燈裡的火,有天終會找到自己出來的方式。
儘管,這麼想似乎是太過樂觀了一點。花燈悉數熄滅以後,年節悄然收尾,新聞傳來禽流感復發的消息。為了維護社會的和平,總有大量雞蛋必須被銷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