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台灣文學故事 1961】 疊現的空白

文/林妏霜 |2017.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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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林妏霜
一九六一年六月十五日,或許是個炎熱的夏夜。建中夜間部少年茅武約情敵於南海路美國新聞處前決鬥,情敵畏懼未來,情人劉敏恰好放學途經該處,兩人一同走至牯嶺街七巷底,茅武要求她不要再與他人來往,起了口角爭執,茅武突將藏在身上的短刀向劉敏刺去,連續七刀,鮮血染紅了她身上的童軍服。

一年後的追蹤報導,被判處十五年刑期的茅武在囚牢中給誰寫了信,信中幾句:我深覺我自己已是沒有希望的人,但我卻將希望寄於別人。我希望我的夥伴們以及想混太保的人,以我為一面鏡子。

彷彿在事後才能確認自己的居所,也彷彿他們的集群與組織不只是用以抵禦外界的冷淡,也為了「壯大自己幼小薄弱的生存意志」。

這一個牯嶺街少年的殺人事件,勢必也鑿上了同屆少年楊德昌的心頭。

但也必須等到一九八七年解嚴之後,楊德昌和小野才能開始寫分場大綱。他們日日在圖書館查找資料,幾份當時的新聞標題提供了初始的創作概念:「年僅十五莠苗實堪哀/太保學生殺死女友/璧玉幫惡少七刀夜飛血/母女守寡十三年得訊悲痛自殺」「劣子難誨欲背離父親/其父得訊連說該死/肉麻情書膽大妄為」。

小野回憶,原來只是想描繪一對青春男女的愛情故事,但那股肅殺的氛圍、冷戰文化卻都在最後成形的細節中顯影了。「這個苦悶的時代才是他要講的。所以故事為什麼愈拍愈大,最後拍到白色恐怖,這個記憶很多台灣人都有」,而楊德昌在做歷史背景訪調時,也驚訝白色恐怖時期,「幾乎每個朋友的父親都進去過」。

後來楊自述:我的出發點基本上還是那段時間,太多人不願意去想那段時間,可是那段時間對我們這一代來講非常重要,為什麼台灣會有今天,其實跟那個時代非常有關係,那個年代有很多線索可以讓我們看清楚現在這個年代。

電影裡的少年小四,原來手持電筒的光,是用來射穿黑暗唯一的光源。但那道光最終丟失了,陰陰的浮著黑暗,他對鏡頭怒問:你連真的假的都分不清楚,還拍什麼電影啊?

散場時刻,那一瞬間,造景般的記憶,那分轉成言語的表述,彷彿建構了「我們」,將創作者與那個時代所有人的故事連了起來。

而我們該怎麼理解沉默?怎麼理解鏡子裡映照不出的人?

在現實與非現實之間的切換,要怎麼書寫才能不失準?游離在荒謬命運裡的創作者,該如何傾訴自己的故事?他們需要的畢竟還是一份文字文本的永久保存嗎?

一九六一年四月六日,也是楊逵(一九○五—一九八五)因一九四九年「和平宣言」被判處十二年刑期後,從綠島獲釋回到本島的那一年。出獄後,借貸五千元,在他的東海花園,做一個「默默的園丁」。他將心意刻記在土裡,將生活顯露在那裡,實實地看照著生命之萌發與死亡。

直到一九六六年,他的第一篇新作才得以發表。直到一九六九年的文章裡,他笑答來訪者,自己天天寫作,「不過,現在用的不是紙筆,是用鐵鍬寫在大地上」,但他也藉他人之口自問:「用筆寫的東西,傳播力更大、更廣、更久遠的,這事實你能否認嗎?」

那個答案他保留了下來。

多年之後,他才在出版文集裡誠實補上回答:「是的,我不否認」。

這之間的空白,回應著空白的存在。

但也還是有創作者拚命填滿那空白。例如因原來的稿件未到,鍾肇政在林海音的提攜下,開始在聯合報副刊連載第一部長篇小說《魯冰花》,而後在一九六一年出版。

「副刊上的連載,我們這些人是不會有分的」。偶然得到了機會,就像贖回了一點友善的文學空間。他們一面精進寫作的技藝,一面構思自己「理想的長篇」。也知道明明還在書寫著,卻在這個膠囊宇宙中被靜物化了。

庇護者般的他立刻提筆寫信給同屬「我們這些人」的鍾理和(一九一五—一九六○),要他趕緊寫下自己的長篇,以接續《魯冰花》連載結束後的那個位置。害怕這分應允很快就會被取消了。但日後總內疚或許就是因為自己急急催促,才讓鍾理和這樣在寫作中途吐血死去罷。

又或者,祖籍台灣新莊,在日本神戶出生,一九四六年遷居新莊,一九四九年終究離開了這塊島嶼,返回日本的陳舜臣(一九二四—二○一五),一九六一年初以《枯草之根》獲得江戶川亂步賞。儘管其後著作等身,但身影卻顯得十分陌生。

他曾在小說裡描寫「被時勢左右的人的悲哀」;自傳《半路上》(二○○三)裡承認二二八事件是促使他離開的最主要原因。他在新莊中學的同事劉碧堂,因白色恐怖的牽連,被判處十年刑期,最後死在牢獄中。他在台僅三年,然而重新踏上這塊島嶼,已是解嚴後的一九九○年,四十一年後。

恐懼蔓延,沉默完全披覆了下來。「暴力招致更多暴力」,那不只是個人選擇。對於他們想抵達的遠方,或語言所傳介的時代情感,我們有時僅能守護一點燭火。怎麼說,宛如只能從空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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