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

文╱石德華 |2017.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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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靈魂飄在天花板,貼著燈,俯身看著坐在沙發上的我,不停伸長食指寫著寫著,發布或傳訊,潔癖式不停清除夾在圖示的數字,不停滑滑滑,不停看,生命就這樣的淌流消逝。每天起床第一件事竟然是查看手機這動作著實惱怒了自己,沒想到每天最後一件事也還是查看手機。活得真傻,靈魂掩嘴偷笑。

換新手機時,年輕女店員提醒:「那你和所有人LINE的對話都會消失喔。」我淡淡回說:「人生不就這樣。」她輕抬了一下眼,笑一下。

連結仍在,只是乾淨了一大片記憶牽葛,然後,雙方若都真有需要,LINE一下,就重新回來建立對話關係如再鋪起一張對話的絲網。人生要斷不斷想斷不敢斷拖拖沓沓的事誰都有那麼一些,哪能像這般果斷絕決呢?

我不那麼真愛手機,連已讀不回都不甚在意,但手機惠我良多也是不爭的事實,LINE、簡訊總能充分且及時的表達我自己,並且主控權在自己,電話相對具有侵入性,是隨時響起的驚擾,所以我手機鈴響調到無聲,沒輸入名字的電話不接,陌生電話不敢接,騎車開車走路教課開會帶小孩不便接,LINE、FB、簡訊於是就成為我的社交活血、資訊補給、最低門檻的社會參與方式。我一點都沒和社會脫節被時代拋後,仗的無非就是滑來滑去的小小手機。

我不喜歡講手機的那一點小小的私我的原因實在很龜毛。兩地通訊,總需要經過一段路徑,那時間上通達兩地所需速度層所造成的極其微小數分之一秒的頓停,在我心中造成了很大的違和感,那說出口的話沒能立即進到對方耳彀,彷彿還得在空中跑百米、長跑、馬拉松,聽的人要等,沒把握等多久,常是一開口對方也正好開口,話串便會在空中某條線路迎頭相撞,連「你先說」、「你先說」,這二句有禮的話,也時不時要在空中當頭互撞一下。

這樣的我多像那停車場的自動收費機,毫無異議,一百元都塞了進去乖乖繳費了,它還一直吐出來,嫌那一百元皺皺的不夠平整。不破碎、不散亂,人與人、事與事,都得一叩一應在最好的位置上,其實是很久以前我常想要的不切實際的流暢簡單,咦,不是早就習慣世間法的不對等傾斜本質嗎?不是早就適應事與願違的生命真相嗎?怎麼手機這等小事,反而掩藏不住那個對人生曾過度天真期待的初始的我。

日本動畫家新海誠二○○二年獨力完成的《星之聲》,二十五分鐘動漫,由手機綠螢光、傳訊按鍵聲串起整個情節。優秀的中學生長峰美加子被選為聯合國宇宙探搜隊,駕駛機器人航艦在宇宙與外星人作戰,她與在地球的戀人寺尾昇靠手機簡訊傳信息,飛過月球、水星、土星、木星、冥王星,與地球的距離愈來愈遠,傳發訊息的時間愈久,從半年延長到一年,對方才能夠接收到。二○四七年,八月,昇接到美加子一年前傳的簡訊,說自己來到太陽系邊緣,即將要到距離八.六光年的天狼星系追趕阿加魯斯人,天狼星和地球的通信是八年又二百二十四天十八個小時。「到時你會記得我嗎?」美加子說:「我覺得我們是被地球和宇宙拆散的第一對戀人。」

八年又二百二十四天十八個小時,你要等嗎?你要嗎?這樣的距離與不斷錯開的時間,無異是另一種形式的「永恆」。你要等嗎?

二○四七年,九月,抵達天狼星的美加子,立即發訊息給昇:「二十四歲的昇,你好,我是十五歲的美加子,我,即使是現在,也是非常非常非常喜歡昇的喲。」

二○五六年三月,昇的手機出現了這則訊息,但只有前面的問候語,最後一句@&#※……是雜訊。

動漫《攻殼機動隊S.A.C》故事也是未來世界二○三○年,那時手機只要埋在頭裡,大腦連上網路,就能與人傳訊對話。我也等待這時代的來臨,可以省去許多手機操作的麻煩,只是,說不定到那時候,還得附加更多更複雜的軟體供下載,以過濾、調節每個人的口是心非,和不夠純粹單一的起心動念。古典奇幻小說《鏡花緣》裡說的不就是相同意思,一國裡人人腳下踩著一朵雲,心地光明的雲就潔白,心思不正的便由灰到黑的逐次漸層,有人雲上蒙了布不讓人看,不就是此地無銀,有人昨日雲色晦烏了些,今天就白亮多了,正邪善惡誰也不必比路遙等日久,每天,一出門,彼此看一下腳下那朵雲便明白。

我發,你收,你打電話,我接聽,全球手機電波網路縱橫穿織密密覆蓋地球,就讓生命在手機螢光閃滅中書寫情節吧,因為我得承認,在《星之聲》片尾歌聲中,我心一深,眶裡有淚,腦門熱著,心中哽塞著什麼,許久許久。

最後一則發訊後不久,宇宙探搜隊被敵人殲滅了,只一艘戰鑑存活,美加子仰面飄浮墜落無垠星際的畫面,搭配動人的背景音樂,似乎已訴說出什麼,二十四歲的昇,正式加入宇宙探搜隊,他要去到太陽系外尋找美加子。在聲光科幻、太空探險、星際戰爭、二○四七年、手機傳訊現代元素包裝下,新海誠在告訴我們,思念超越距離與時間,你願意等多久?無論多久我都在的愛情故事。

在宇宙兩端,各自無極寂寞的昇和美加子所想念的日常小事,都只願和對方在一起:夏日的雲、冰冷的雨水、放學後涼爽的空氣、春天鬆軟的泥土、黑板擦的氣味、深夜便利商店令人安心的感覺、黃昏柏油路的氣味道……昇說,如果讓我們的一瞬間能實現,你心中會想什麼,美加子說,你也一定會這樣想:

我就在這裡。

我就在這裡。即便一無訊息、沒接手機,我就在這裡。星際大戰畫面飆、聲效滿,發射攻擊咻咻聲中,溫柔的情話堅定訴說著永遠……就為這句話,無視靈魂清醒的嗤笑,我願意日起日落一輩子傻在手機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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