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擴建高速公路，大道兩旁高聳的木麻黃、雨樹和紫檀，都一株接一株的被砍伐與挖掘，暫時棄置於路旁。我在這個小城裡已經生活了二十多年，幾乎每個工作日，都要經過這條大道去上班，這兩排樹冠蒼鬱的大樹，在炎暑中不知賜予我幾許的舒暢與沁涼。然而，大樹的殷勤都讓我這個粗心的過客忽略了。直至濃蔭倏地無聲消失了之後，心頭才在惋惜中蕩漾起依依難捨的失落感，宛若朝夕相見的芳鄰忽然無言而逝，從此消失了習以為常的點頭與招呼，內心才驀然彌漫著揮之不去的悵惘。

　這條大道是小城通往機場的必經之路。田舍就在路旁的老農夫曾經告訴我：半個世紀以前，當日軍從半島北端入侵，浩浩蕩蕩的腳車隊，沿著這條大道魚貫而入，蜂湧著向南推進時，大道兩旁的雨樹和紫檀，已長得非常高大碩壯。在此駐防的英軍節節敗退時，曾將附近的一座火車橋炸毀，並且在大道兩旁，掀起慘烈的攻防戰。硝散後，有些大樹的軀幹，彈痕累累，血跡斑斑。五十多年的風風雨雨，匆匆而來，悄悄而逝，每次回憶起戰火和炮聲，老農夫仍然會因為閃現腦海的刺刀與鮮血，而感到心驚與膽寒。

　為了憑吊這一株株曾經為我遮蔭的大樹，也為了重溫一頁頁很快就會被人遺忘的歷史，我決定在大樹被火焚之前，向這群見證過無數淒風苦雨的樹木，致以衷心的悼念。

　大道在黃昏時刻格外寧靜。地平線上，殘陽如血；大道兩旁，蟬聲淒切。

　白髮皤然的芒草，迎著晚風習習，在陣陣蟬嘶裡，低垂著頭，沉緬於茫然的回憶。

　我繞過拖拉機的輪轍，以及瀦積的泥濘，朝著一截一截已被腰斬的樹幹前行。在我面前僅數步之遙的草地上，一塊板根突兀的巨幹吸引了我的視線，令我不由自主地快步趨前。在寬闊的橫斷面中央，樹心的木質由於蛀蟲長年累月的侵襲，已經高度腐爛。原本由堅韌的維管形成的材質，也已完全碎裂鬆散，凹陷成一個心型的窟窿，一個晦暗潮濕，深不可測的坑洞。一個民族的苦難，或許，最先從一顆顆頹廢荏弱，精神萎靡的心靈深處發端吧？我想。自從墮落荒淫的統治階級，被鴉片薰蒸成一窩窩懼光的白蟻，日以繼夜貪婪地啃嚙逐漸萎縮的封建經濟；從那一刻開始，一個地大物博，資源豐富的泱泱大國，即出現了財源枯竭的危機。

　自從軍閥割據，同室操戈，加上貪官污吏，徇私舞弊，一個安分守己，樂天知命的民族，在饑荒和動亂中逐漸退化，最後變得貧、亂、愚、私、弱；而他們的命運，也霉爛得像這棵樹幹裡，被蛀蟲腐蝕得朽壞不堪的樹心了！

　我俯身端詳，把橫斷面的年輪細數了一遍又一遍。我推斷那圈圈圍繞著空洞的樹心，色澤暗紅如瘀血的圓環，很可能形成於一九三○年代。那個年代，風起雲湧，地覆天翻。九一八瀋陽事變，日軍掠奪了東北四省。一二八事變，日軍又掀起了上海戰爭。那密密、麻麻、瘦瘦地擁擠在一起的木質射線，像臧克家在一九三二年寫的〈難民〉這首詩裡，那密密、麻麻、瘦瘦的身影，在這幾圈年輪間擠壓得緊緊。

　沉重的身影，扎根在大街兩旁 一簇一簇，像秋郊的禾堆一樣

酘酘

　一張一張兜著陰影的臉皮

　說盡了他們的情況

　我的手指沿著這些木質射線，從樹心向外輕移，停留在一圈粗糙的年輪上面。這個棱角突顯的年輪上刺狀的木片，戳痛了我敏感的指尖。對了，就在這裡呀就在這裡，爆發了七七蘆溝橋事變。接下來的，就是南京失陷，幾十萬中國人民在鬼哭神號的大屠殺中血流成河。武漢、廣州相繼淪陷之後，上海與南京冒然湧現了一大群忙著成立傀儡政權的漢奸。在神州大地，殺光、搶光、燒光的三光政策，已猖獗如瘟疫，從一圈年輪，向另一圈年輪蔓延。這圈圈年輪怪不得紅得那麼刺眼，原來不知多少家仇國恨深凝其間。

　一陣陰森的涼風向我撲來，令我打了一個冷顫。我想起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一個嚴寒的夜晚，在更冷冽的寒流中，艾青一面哆嗦，一面在燈下寫出了〈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

　風，

　像一個太悲哀了的老婦，

　緊緊地跟隨著

　伸出寒冷的指爪

　拉扯著行人的衣襟

　用著像土地一樣古老的話

　一刻也不停地絮聒著酘酘

酘酘

　中國的苦痛與災難

　像這雪夜一樣廣闊而又漫長！

　我的手掌繼續在樹幹的橫斷面上摸索，探尋著藏身在年輪裡隱隱的歷史脈搏。當我的指紋碰觸到一圈圈起伏不平的年輪，我突然感覺到這些高低曲折的木紋，都是一波一波滔天的巨浪，翻掀自沸騰的太平洋。正當這圈圈年輪在瞬息萬變的世局中形成時，日本偷襲了夏威夷的珍珠港。三年八個月的夢魘：灌水、拷打、斬頭、剖腹，還有桂河橋畔比死亡鐵路的枕木還要多的枯骨，還有菲律賓聖地雅歌牢獄中被活活燒死的囚犯撼天的哀哭，這些冤魂洶湧的悲憤波瀾起伏，彷彿都在這如浪似濤的年輪裡凝固。我在輕撫這圈圈年輪時，不期然地憶起「用殘損的手掌」，在「獄中題壁」的戴望舒：

　我用殘損的手掌

　摸索這廣大的土地

　這一角已變成灰燼

　那一角只是血和泥

　酘酘

　無形的手掌掠過無限的江山

　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黏了陰暗

　只有那遼遠的一角依然完整

　溫暖，明朗，堅固而蓬勃生春

　酘酘

　我把全部的力量運在掌上

　貼在上面，寄予愛和一切希望

　因為只有那裡是太陽，是春

　將驅散陰暗

　酘酘

　我也把全部力量運至掌心，握拳敲叩巨幹外圍的韌皮部。那一部分的橫斷面，由於維管組織不斷擴張，以及木栓形成層非常發達，木質變得結實和堅固，但是年輪卻變得輪廓模糊。摩挲著斑駁的樹皮，茫然中我忽然感覺到那是一張厚顏無恥的臉皮。在潛意識裡，我感覺到臉皮下的肌肉愈繃愈緊，裡面隱約傳來一陣囂張的聲音：

　「南京大屠殺是捏造的謊言。這些年輪裡濃縮的歲月，只有部隊的進進出出，從來就不曾發生過侵略戰爭。那個年代裡，也不曾出現過奸淫掠奪，殺人放火。這些年輪裡，只有大東亞共榮的美夢││解放殖民地，同建幸福的獨立國！」

　樹幹裡的年輪經過火焚之後，將化成灰燼，永遠消失在狂烈的風裡。將來，我們的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要從哪些樹木的年輪裡，尋覓與重溫當年慘痛的回憶？我們又將如何去教導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敵人留在我們心靈深處的創傷，我們必須努力嘗試去寬宥；敵人留下血淋淋的史實，我們絕對不應該忘記。在回家的路上，我再次想起臧克家，想起艾青，想起戴望舒，想起許許多多蘸過血淚寫詩的如椽之筆。我在心裡默默地對自己說：「我們需要一部以詩寫成的《史記》！」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