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閒聊天。每次我說到「我天天出家門，定期出遠門，因為總有一天會出不了門」，不同身分背景的朋友都搗蒜式點頭，然後，不約而同夾一句但書：「可不可以刪去第三句。」

回頭一想，聊天話題儘管輕鬆，這三件事還真是重要的事。

讓人上癮的事，一定有獨門迷魅之處，天天我城市行走且上癮不戒。運動、養生、觀看、喜歡庶民生活的實感，一定都是原因。那一天，上班時間，突然下起大雨，馬路邊霎時停了一長龍摩托車，一排騎士站在車邊動作一致急著穿雨衣，黃的綠的紅的黑的花的，像一排灰濛雨中突然怒放的各色花朵，我撐傘走過，為這片奇異美麗的街景微笑了起來，心中卻也漫升微酸的暖意，這不就是為生計奔突的升斗小民？髮與衫盡溼了，穿上雨衣，油門一催，噗噗噗等綠燈，集體直衝，大雨中趕著上班打卡。

很多開車不能、騎車錯過的，只有行走的慢緩才能獨攬專享，小巷弄的花香，社區的彩繪，高低屋宇有致的錯落，門窗特有的表情，這門市那攤販，布告欄公告打預防針免費，定時出現與街景構圖的身影，季節裡第一朵開放的樹花，還有那沒說一句再見就關閉的小咖啡店，多像分手。城市的身世是骨髓經絡，交給文學去梳理深探，行走，肌理膚觸，是與一座城市的溫柔挲摩。

初起有一天你下定決心出門行走吧，一天天的出門行走控制了你，習慣是這樣養成的，只不過，上癮撇不開心理因素的依賴，我悲傷的時候行走，讓悲傷從廣天厚地稀釋分心，從溪邊綠樹交錯影翳掩映深邃窈長的紅磚道，去看到時光與永恆。我沮喪的時候行走，一步接著一步，就這樣簡單，不停步履的微小堆疊就能完成迢迢的一去與一返，我垂眼數息，專注的一步又一步，聽見有聲音在說：「尚有盡了全力都無能為力的事呢，只要能一步一步去完成的事，再艱難都不算什麼。」沉澱、省思、懺悔、構思、細繹，以及駕馭心念的顛倒與紛亂，我都借由行走。

旅行實在是全民話題，人人都有很多詞可熱置。人類天生愛風、愛飛翔、愛自由而喜歡旅行，這些年我不再參加被安排的跟團旅行，一定就是這原因，遂進而發現，有人是樹，天生親土地，旅行是一定要出去看看，抽離平凡，當個旅遊者的機會而已，如棉絮飄飛一會兒就想落土，並不真正愛旅行。有人是雲，屬於天空，飛行不要停止，流浪才是他的安定。我自己是一只風箏，愛旅行是因為有家可以回，線放得很長的風箏，線要牽繫在一個定點，才敢飛高飛遠，安全，才敢走遠。我終究不如自己想像的獨立與勇敢。旅行根本是看見真實自己的機會。

我旅行並為之書寫，像艾倫．狄波頓說的「有些世界的角落唯有被某些人描述或經歷之後，我們才有興趣去觀看或探索」。朋友們於是向我打探我筆下的石垣島、馬祖、小樽與函館，說乾脆你帶我們去吧，我總是微笑真誠的說：「我的旅遊方式不適合你們。」

行走逛晃，一條街一條小巷弄，也許天天走個七、八遍，每一個轉角都充滿發現，而無論如何都在找咖啡館，能在住宿旅館附近發現咖啡館，毋寧是件幸福的事，我會天天無論早中晚的去報到，和店主人聊天，低頭書寫，聽著咖啡館的音樂，我在異鄉過著普通日子。

在馬祖，民宿主人說：「從沒有人像你們這樣馬祖一來十天」，小樽五天，函館五天，石垣島二十一天，我都感覺還不夠，對一個地方，我總是去了第一次之後才真正知道怎麼玩，該玩些什麼，我旅行去到一個地方，常想再去，還沒離開就計畫重遊。詹宏志《旅行與讀書》說過了：「我來過，我看過，我了解」，旅行是閱讀，他說，「不管哪一種閱讀，總是在旅行之後才開始。」

山海星月花樹荒原我都愛，然而，關於旅行，我想說的仍是，無論落腳何處，我心中最愛的始終都是人。我每到一個地方，與之建立馴服的關係，從此天涯海角遙繫，都因為參與了人的故事。

石垣島的舞蹈與音樂，八重山台灣移民的歷史，熱愛台灣的日本記者松田良孝，五稜郭的箱根戰爭史跡，末代武士「鬼之副長」土方歲三的壯烈，小樽、函館都為之立告示、建文學館、海邊立銅像的明治時代詩人石川啄木……在馬祖，我看《馬祖戰事》，住宜蘭南澳，我搜集整理莎韻的故事，以及高砂義勇軍。一個夏天三度去在澎湖馬公，我鎮日去到觀音亭海邊，逡巡在七一三紀念碑前，海潮聲中，一遍遍低迴與遙想。

要住多長才夠？朋友們總會問，嗯，讓我想想，我認為旅行到一個地方，總要住到能好好說一個故事才足夠。

而那屢屢被要求刪去的話題，意義其實最深重長遠。出不了門，多令人不願去想像的情節與心情，人生是一場華美似真的夢，人們在繁華時不想枯沉，可是明明華蓋必萎，空枝將至是無法逭逃的法則，「出不了門」是概括式的結論，我想到的還有逐漸衰朽病羸的過程，比之旅行話題的開心熱烈，這真是一樁聊不成的話題，那就輕鬆點吧，旅行時告別是經常，步履是瀟灑，出不了門的時刻，就當它是生命旅行的最後一段風景，但願我們因多明白一些人生實難，生死奄忽，在面對出不了門的時刻，能多一些平靜與從容。

已故的道證法師曾說：「即使明天是世界末日，今夜我仍要在園中種滿蓮花」，我和我閒聊天的朋友們，當然都遠望此境而莫及，不過，我們都記得，旅行到一個地方，離別前夕，當地的朋友總會宴請我們，或者我和友伴們也會自行安排比較特別的一餐，回到家中許久，那一夕總令人分外難忘。出不了門的時刻，在最痛苦困頓之際，尋索著心靈的跨越，或許就是生命旅次離別前夕，最悠遠的餘韻。道證法師的話還有下一句才完整，即使明天是世界末日，今夜不但仍在園中種滿蓮花，她說她還會「以清風明月的胸懷，歌詠阿彌陀佛。」

行走、旅行、老病；日常、經常、必然，三件事看似厚薄輕重並不一，其實閒閒聊出的是三合一風格，怎樣的你，就過怎樣的日子，就會有怎樣的遠行，怎樣的生命因應。天天出家門，是自我風格，旅行，是自我風格的延伸，出不了門時應該也是，人，生與死都一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