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光斗
恩師聖嚴師父,圓寂前的最後一次遠行,就在紐約上州的「象岡」禪修中心,因為我的魯莽輕慢,痛下針貶的修理了我一頓。
心虛無用的我,躲到一邊,在該出現的時候,神隱鬼藏;最終,師父轉託祕書苦勸我,「為何老是改不掉心直口快的毛病?」。
次日,禪堂上,原本坐在我前面的法師忽然將蒲團向左移了開來,剎那間,我彷若赤身露體,無所遁形地正對佛前開示的師父。
看到剛洗完腎,身形憔悴,聲音瘖啞的師父,依然忘我的盡形壽獻生命,苦口婆心地在匡正上百位禪眾難以駕馭的心……我那倨傲頑強的宿疾瞬間皮開肉綻,一股巨大的悔恨浪潮自內心的底層翻湧而出,我淚不可抑,哭到無法抬頭。
師父開示結束後,腳步蹣跚地走到我面前,低聲囑咐,他會在禪堂外的樹道邊等候我。我慌張地幫著攝影師,把器材線盤收妥後,匆匆離開禪堂,才一轉彎,就看到師父遠遠的立在斜坡處。
師父見我快步趕到,疲倦的一笑,輕聲細語的開口道:「怎麼師父才說你兩句,你就賭氣不見師父啦……」我模糊了雙眼,喉嚨完全鎖住,只能搖頭,拚命地搖頭。
師父拚了老命,幫我的宿疾把脈抓藥,一時半晌的,我那久罹的毛病是壓制了下來;無奈,此一劣根性終究未能斷根,只要一個不留神,忘了服藥,就又會故態復萌,惹事上身。
年餘前,某電視台的主管換人,許多友人替我慶幸,因該主管在上次到任時,對我有知遇之恩,雖說任期間很短,但我已然有知恩圖報的念頭;沒想到,沒過兩年,他又再度履新,老實說,正逢窘困的我,是有些雀躍的。果不其然,我很快就接到了他的電話,並且明言,我所製作的節目是他全力扶持的對象。
偶然間,我由友人口中得知,他新提拔的一位業界人才,並沒有外表來得實在,在過去的職場裡頗有負評;於是,沒有任何猶豫,我將此一訊息轉告了主管。然而,萬萬沒有想到,主管一回頭,就將我的話轉給了當事人。
這下糗大了,那位當事人非常有禮而迂迴,在電話中謙遜地說是要來拜訪我,並希望與我釐清一些不必要的誤會。
我真的懊惱到恨不得甩自己幾個耳光。
起初,我的確會怨懟那位主管,我只是單純的提供他無法得知的訊息,卻為何給我一記回馬槍,陷我於無言相對的窘境?但隨後一想,此事錯在我,我沒有識人的能力,就莽撞的委以信任,造成此一天大的災難,我理應對自己負責。再說,我與那位當事人從未共事過,我憑什麼將一些非議轉述出去?這對當事人是多麼的不公平?我造的口業,不但傷及當事人,也傷到了自己。
也真是活該有報應,不出三個月,我再次遭到該主管的教訓,他臨時通知我,原先的承諾一筆勾銷,我的節目被他視若敝帚;倉皇之間,不得不臨時搬家,轉往其他頻道。
想當然耳,遭此羞辱,難免會有情緒起伏,每每在夜深人靜時輾轉難眠,氣憤難消的回到客廳生悶氣;但是,反省與懺悔是師父留給我的良藥,一旦思及久未服藥,才讓舊疾發作至此,就趕緊翻箱倒櫃的尋出解藥,吞服入腹;然後,氣順了,心跳由快轉緩,這才覺悟到,自己委實病得不輕。
時隔一年半了,我倒過來要感謝那位教訓我的主管。第一,我知道自己的能力不足,不能再一意孤行,一如既往地將節目堅持在既定的製作與播出模式中;我學會了轉彎,只要不翻車,轉個身,體會真正的能耐,實事求是,那才是行遠路的邏輯。第二,我發現自己不是鐵打鋼造的,長時間的承受壓力,居然聽不見身體發出的警訊;一旦慢下來,才發覺臭皮囊已然千瘡百孔,再不進場維修,或許就再也無法回頭。第三,拔出了節目每周播出的泥沼,我可以得空抬頭,發現被遺忘已久的人情風景;也清醒了爛泥化的腦袋,籌備出不同的活動,將人間的真心誠意,以演唱會或是其他型式,更直接的散播在人群之中,這一樣得以利益眾生不是?
千年暗室,只要有一盞燈,就能驅趕掉黑暗,光亮起整個空間。
這心直口快的宿疾,一路上讓我墜河摔溝不算,也讓我在翻滾匍匐之間,自滿口塵土的口中,嘗到苦口良藥的出處。我慶幸,在我那襤褸破落的暗室裡,一直有束燈光不曾熄滅過,這分正面的能量,一如近在眼前,取之不竭的妙藥,是聖嚴師父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