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玉蕙

自從附近的社區被夷為平地，市政府在地上畫出一格一格的停車格後，我便將車子停回台中的老家院子裡。開玩笑﹗車子光停在巷弄裡沒發動，滴滴答答地，每分鐘都得收費，光想著，我的心臟便不勝負荷地狂跳起來。

沒了車子，倒也省心，因為全心仰賴大眾運輸工具，上車、下車，車上、車下都有看不完的風景，我覺得自己變得優遊自在，相較於以前只要手握上方向盤，便目光炯炯，一副打算與眾人為敵的態勢，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以下是近日的幾則觀察。

01助理幫我贏得笑容的優惠

一日，因為要前往七堵的國中演講，請助理在網路上幫忙購票。去車站取票時，售票的女子看起來滿不開心的，臉色很壞。逢彼之怒，我嚴陣以待，免觸地雷，但注定無法倖免。

我戰戰兢兢遞過身分證，她在機器上操作過後，問：「所有車票都拿嗎？」所有車票？我還買了什麼車票？次日要去新北市的國中，不是跟助理說了會有人來接？我誠惶誠恐，虛心問：「請問我還買了去哪裡的票？」她生氣了，惡聲惡氣回說：「我怎知道！還要問妳咧。」

我堆上笑容，幾乎是斜肩諂媚了。「請問是去瑞芳的嗎？」她睨了我一眼，回：「自己要去哪裡都說不出來，哼。」我真是慚愧極了。「抱歉，是助理幫忙網購的。」我說。

神奇的是，聽到「助理」買票，那位女士居然立刻收拾了餘怒，態度轉為溫和。她看了看身分證，再核對電腦資料後，很溫柔地告訴我：「是去花蓮的。」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前兩天東華大學通識中心祕書幫我預購的下星期普悠馬車票，我得去一趟花蓮。

謝謝助理，你們的氣勢幫我贏得伊人的笑容。其實，我所謂的「助理」，只是我的女兒，並不是立法院裡那些掌握權勢的立法委員的助理，如果她弄清楚只是一個窮教師的女兒，我應該不會得到笑容的優惠吧﹖我猜想。

02這輛車子會轉彎嗎﹖

去區公所申辦了一張明確昭告世人我已年老的「台北敬老卡」，搭公車時，會發出「逼逼逼」逼人太甚的聲音。回家時，原本可以開始使用，卻有一種莫名的抗拒感產生，彷彿只要接受了優惠，即刻會老上十歲。遂藉口疲累，招了計程車。

次日，出門搭高鐵去高雄演講，原本習慣搭公車前往火車站，卻故意東拉西扯地延挨著，等到快來不及才招計程車。從高雄回來時，再沒了藉口，外子回台中去，女兒加班，沒人在家等候我吃晚飯，我可以慢慢來。

早上搭乘的高鐵票是預購的，還沒接受敬老優待。我決定從免費搭乘台北市的公車起始，正式享用我的處女優惠行。下了高鐵站，覺得從車站搭到杭州南路口未免太便宜了公車處，決定要多搭兩站到永康街才下車，往麗水街吃一碗雪菜麵。下車時，三聲的「逼逼逼」竟然沒引起任何的關注，本以為司機至少會疑心如此年輕的太太是否冒用——敬老卡，所以特意將身分證捏在手中備查，誰知司機竟然連頭都沒回一下！簡直是太傷人了。

回程時，僅搭兩站。快到杭州南路口時，一位太太突然往前面急急奔來，大聲詢問：「這輛車子會轉彎嗎﹖」沒人回答，我轉頭和這位無厘頭的太太眼神不小心交會。她又低聲問我：「這輛車會轉彎嗎﹖」不會轉彎的車子能開嗎﹖我心裡嘀咕著，卻也只能回她：「基本上，所有的車子都應該會轉彎，只是現在還不到轉彎的時候。」她看似放下心來，也可能警覺到自己的語病，不禁靦腆地笑起來。

話說我的姊夫年高九十，他從六十五歲起便堅持不用敬老卡，他說不想占政府的便宜，聽到「逼逼逼」三聲，讓他感覺彷彿矮人一截。但我覺得，車子該轉彎的時候，還是轉彎一下吧，會轉彎的車子才是正常的，我得用平常心對應「敬老票」。

03是個好男人哪！

順利搭上高鐵，前往嘉義。多虧主辦單位周到地預買了車票和便當。我輕鬆地上車，慶幸沒有跟同行的人比鄰而坐，演講前，我需要安靜。

提著咖啡和便當上車前，還請耳聰目明的主辦先生再度幫我確認座次，16Ａ。

找到16Ａ，取出便當、咖啡出來，三兩下下肚，車子才徐徐開動，接著取出日本作家佐野洋子新作《我可不做這麼想》，一邊看一邊笑。旁邊坐著一對情侶正卿卿我我，我目不斜視。約莫過了五分鐘，忽然情侶之一推推我手臂，我抬起頭，一位婦人站在走道上問：「請問妳的位置是這裡嗎？」難道連主辦單位的小夥子也被我的迷糊傳染？我趕緊掏車票，一面掏、一面喃喃自語：「難道不是16Ａ？」兩位情侶都笑了，不約而同說：「這裡是14Ａ。」我抬頭定睛一看，天啊！真是14Ａ。那位婦人人真好，讓我不用搬遷，她去坐我的位置。

情侶之一的男士，很貼心地幫我解圍，說：「標示的數字太小了，不應該。」

「是個好男人哪！妳要好好珍惜。」我對他的女伴如是叮嚀。

04一種有節奏的和諧秩序存在

單獨由潭子搭乘區間火車到新烏日轉乘高鐵。

可能是周日的關係，區間車內站了不少人，我擠進去，找到一個角落安身。忽然背後有人拍了拍我，見一男子指著空位讓我坐，雖然有些惆悵被看出年齡，卻又慶幸可以安穩搭乘。

坐下後，游目四顧，車廂內大大標示「請禮讓婦孺老弱」字樣。接著，我發現站著的幾乎都是男性。到台中車站後，人潮少了些。有個小學生上來，張望著找位置。一男子急忙起身，男孩跑過頭了，男子還去追回讓座，此起彼坐，車廂內隱然一種有節奏的和諧秩序存在。

我回想起上次搭乘台中客運時，也是如此。擠滿人的台中公車，只要有老人或婦孺上車，無論是否是博愛坐，立即有人讓座，真的好感人。

05痴漢被害相談所

在日本熊本搭乘電車時，坐在距離門口甚遠的座位上，發現一位少說八十餘歲、佝僂著背的白髮老太太上車後，完全沒有人讓座。坐在博愛座上的年輕學生，假裝沒看見；老太太踽踽走至我們對面，背對著我們看往窗外。女兒急忙起身讓座，老太太鞠躬了又鞠躬，方才坐下。我們好吃驚，在台北，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事，日本人不是一向多禮嗎？那刻，我真是以身為台北人而感到驕傲哪。

但我也發現在鹿兒島搭觀光巴士瀏覽名勝古蹟時，車上都有廣播介紹當地的歷史，坐在車上，隨著廣播東張西望，好像化身小津安二郎《東京物語》裡被兒女招待著坐巴士逛東京的老夫妻，連廣播的聲音感覺都好神似、好熟悉，這種有廣播的觀光巴士讓人不禁興起思古之幽情。

有趣的是，忽然在車站一旁的警察局看到鐵道警察隊的招牌「痴漢被害相談所」，望文生義，應該是被色狼騷擾後報案或尋求調解的地方，想必是火車內的性騷擾事件頻傳，已需要有專門處所處理。但是日文的文法跟我們真是大不相同，明明是被痴漢所害，竟然成了「痴漢被害」，好像痴漢很可憐地被殘害似的。

自從成了大眾運輸工具的愛用者後，常有機會置身陌生的人群中，眼中看去，雖不盡然都是嫵媚，卻件件都是人情義理的展現。這些近身的觀察與接觸縮短了我和旁人的距離，也讓我感覺更真切地生活著，人生彷彿又走到了另一個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