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威廷
不知是不是夢見他的關係,我半夜醒了過來,而且是好像睡到自然醒那樣地,眼睛緩慢地睜開。當然,我知道這不是該醒來的時候,因為天還沒亮,時鐘顯示著三點半。
凌晨三點半。夢裡的他已經相當老邁,而我比現在年輕。我攙扶著他爬山。我說累了就回家吧,他搖搖手,說要繼續。於是我們就在蜿蜒的山路走著。就這樣走了很遠的山路,就在我以為好像走到終點時候,我醒了。
我醒了。我躺在床上,他睡在我身邊,背對著我,傳來輕微的鼾聲。
是這鼾聲吵醒了我嗎?應該不是。我下床如廁後躺回床上,神志卻異常清醒,然而我知道我該闔上眼繼續入睡。我挪動了一下身子,把身體調成習慣的睡姿。此時,本來背對著我的他,忽然翻身轉了過來,跟我面對面,他是如此的青春洋溢。
本以為不小心驚擾他的睡眠,但很快地發現他睡得依然深沉,鼾聲持續著,這鼾聲並不會影響我睡眠。然而,我忽然想到什麼,輕輕地說道:「別打鼾,可以嗎?」本不預期會有什麼改變,然而,居然就停止打鼾了。他睡得安穩,好像沒有做夢一樣。
我還是不知道為什麼會忽然轉醒,但是我想打電話給你。你可能感到詫異,但是我相信你應該會很高興。然而,我卻沒有打這通電話。只因我整夜躺在床上,思緒翻飛。
此時正是夜闌人靜的時刻,浮上心頭的只有桂花與你。
多年前,我還來不及認識台北,也還不認識你,甚至不認識自己。然而,我知道一家咖啡館,在一座橋旁邊。某天下午,我獨自在咖啡館裡,注意到鄰桌的那對男女久不說話。這吸引我的注意。我想,他們各自都很寂寞吧,寂寞到不知應對。良久,男的悠悠吐了一句:「所以,你結婚了?」
那對男女彼此不了解,我也不了解他們當中任何一人。我想這一切都像是李宗盛寫的那首歌,都是因為寂寞的緣故。
想寫文章、想拍電影、想找人說話、想去咖啡館、甚至想找伴侶,皆是如此。日常生活中的點滴,走路、發呆、讀書、聽音樂、看電影、吃飯、飲酒,其實都是一個人,即便是呼朋引伴的情況下。生活看似豐饒,實則乾枯;好像交遊滿天下,然而沒人了解自己。真是孑然一身。叔本華說人與人之間就像一群互相取暖的刺蝟。
不知怎地,這個發生在咖啡館的故事,很稀鬆平常,不過卻在我心中盤桓不已。
那對男女的故事,在這世間常常上演。我想推知在此之前發生的故事,儘管我已經預知了結局:「所以,你結婚了?」不過,故事經過仍是空白,好像身處沙漠,無法找到通往綠洲的出口。這讓我難過,難以排解。這個故事不時在腦海裡想起,我甚至不知為什麼。
就這樣一年過了一年。我認識了台北,也認識了你。然而,我還是不認識我自己,一樣覺得生命如荒漠。龐大的寂寞無法言語,我感到身心俱疲,而且麻木,對周遭的事物不再感到興致,無法感受其他人事物的悲歡,而這點讓我感到可悲。
我開始天天飲酒。我忽然想起多年前在咖啡館目睹的那則故事,於是用自己傷口滲出來的血,來完成這個當初意欲填滿的空白。
一直以為不會改變的事物,往往下一秒就灰飛煙滅了。生命只是過程,只是過程令人疲憊,繞樹三匝,無枝可依。有時不免想乘桴浮於海,隨即又打消念頭。你問道是否怕那大海茫茫,我說是因為岸上有你,而我不捨讓你也面對那無邊無際無從預測的大海。於是,我們在岸邊覓得了住所,不大,卻可遮風避雨,視野極廣,碧海藍天白雲,點綴著幾艘船隻。
過了幾天,你乘一艘小船駛向了大海,離開了我,什麼都沒帶,除了臉上的淚珠。我環視周遭,大地竟是蒼蒼,如大海茫茫。我好像了解了咖啡館那對男女在想什麼,再者意識到其實我從一開始就了解他們,進而也了解一些在我過去生命中曾經出現過的人。我完成了故事。
記得那年秋天,有天下午我與朋友在校園裡走著,旁邊的樹開了花。此時,你迎面而來,飄來陣陣清香,人走不散。朋友指著旁邊說道:「桂花開啦,真香。」我走上前嗅了嗅,認識了桂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