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家欣
在台南的老麵包店看到一小袋一小袋的甜點,上面寫著「瑪烈特」,形狀是星星狀的小鋁箔烤模,中間卻有著鼎鼎大名的金黃色澎肚,我心裡把音轉了一下,推測是最近夯得不得了的法國甜點瑪德蓮,只不過這是傳統台式的瑪德蓮蛋糕,沒有用貝殼烤模做出優雅下午茶的貴婦樣子吧。
一小袋四顆才四十五元,比起外面動輒一顆就四、五十元的瑪德蓮蛋糕,好便宜啊!我忍不住就買了,坐在老麵包店的吧檯看著窗外,把蛋糕剝開來吃,果然是瑪德蓮,帶著柳橙味,口感濕潤,甜度適中;不過沒有所謂細緻的奶油香和蛋香,我嘗到植物油的味道,不是多麼高級的麵粉,糖的味道也很粗糙。但我還是一口接一口地吃完了。這些粗糙讓我覺得自己還是一個窮學生,不是一個三十幾歲的大人,可以放下一切矜持,放肆享受價廉的甜美。
價廉的甜美,這句話幾乎一語道盡台灣社會的成長心得。星星瑪烈特彷彿是一塊被剖開的歷史層積岩,讓你看見生命年代的切面。其實我是沒任何資格談貧窮滋味的,我父親那一輩才有。在戰後經濟被掠奪、接收、摧毀的年代,在人權被踐踏到底的環境裡,台灣人什麼追求都沒有了。
美援時期麵粉奶油開始進駐人民的生活,瀰漫著奶油香和麵粉香的麵包店,成為父親的高級回憶。父親常說起小時候隔著光亮的玻璃櫥窗,看著麵包店紅紅白白的麻糬,覺得這東西一定是世上最美味的食物,吞著口水,卻始終沒有能力走進去買一個來吃。
這樣深植在童年記憶裡的渴望,導致現在經過麵包店,父親就會忍不住一定要買個麻糬,即使他早已不是當年的窮孩子。或是他也懷念如今幾乎銷聲匿跡的「香蕉船」,蛋糕皮裡面包著紅豆餡,其實就是做成香蕉形狀的日本鯛魚燒,只不過裡面調了香蕉水,吃起來驚人甜膩。我則懷念小時候常吃的台式小西點,長大了才知道那是做得又大又蓬鬆的台式馬卡龍餅,比起正統小巧的法式馬卡龍,沒有漂亮的裙褶,沒有優雅的果餡,卻充滿質樸的蛋香。與現在滿街標榜純歐式麵包,強調細緻、高級食材,宛如珠寶般華麗價昂的「正統貨」相比,這些台式麵包就像贗品那樣敗落,慢慢退縮,然後消失在麵包店的架子上。
象徵貧窮無知年代的品味正在退卻,台灣終於有能力追求好的食材、好的料理方式,用價格肯定烘焙人的手藝,一條歐式麵包上百元已經見怪不怪。不過,買得起高價麵包的人畢竟少數,三個五十元的麵包同樣門庭若市。在這樣貧富對比衝撞之中,我常常迷惘,如果說經濟的成長帶來品味的進步,那麼我小時候吃下的那些贗品是否就是壞品味的開始?
用金錢來肯定高價麵包的好品味,認真地品嘗、尊敬師傅的用心與手藝,絕對是台灣人進步的表現,但這卻不是人人負擔得起的生活。如果說瑪德蓮非得用優質奶油和貝殼烤模做出來才是好的瑪德蓮,那麼台灣師傅在之前做出來的,讓市井小民享受得起的廉價瑪德蓮,就彷彿是一個不堪回首的爛笑話,除了懷念舊日的貧窮,這些粗糙的仿冒品再也沒有任何踏上舞台的理由。
但是,如果體驗貧窮的滋味不再是一個藉口,什麼才是台灣麵包該有的姿態呢?
我們的心真的長大了嗎?真正擺脫了貧窮的桎梏,了解到生命的層次就如同麵包一樣有其分別,我們真的嘗得出好與壞,了解食材本身應有的滋味,了解過去用廉價香精試圖仿效的,那個我們曾經遙不可及的甜美世界?
台灣人的味道究竟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