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與書法／侯吉諒

學書法的目的，通常是為了寫出一手好字、一手漂亮的字；這當然是對的，但如果僅止於此，未免太可惜了。

書法寫的是文字，文字是一種記錄，人類所有的思考都是記錄的內容，而文學是記錄文字中文采最豐富的詞句。詩，則是文學最華美的結晶。

詩是文學最精緻的形式，詩的語言充滿情感、意境；讀詩，可以陶冶性情、提升美感、豐富品味；而寫詩，由於詩的精緻、華麗、高雅，可以讓寫字更有感覺，寫出來的字體更能表現豐富、多采多姿。

閱讀印刷字體的詩和閱讀手寫的詩，感受是完全不一樣的。例如蘇東坡的〈赤壁賦〉，單純從文字欣賞，當然也可以感受文字表現出來的意境美感、歷史想像、寄情感慨，但閱讀蘇東坡親手寫的〈赤壁賦〉，就遠遠不只如此了。在一筆一畫的閱讀中，〈赤壁賦〉的文字似乎化為蘇東坡的親身經驗，帶領我們一起領略蘇東坡的目見耳聞，感受蘇東坡當時的所思所想，流傳千古的赤壁之遊，於是有了歷史、文字、人物的深度魅力。

如果再臨摹蘇東坡親筆寫的〈赤壁賦〉，就很容易發現，其實還有更多、更豐富的內涵在其中。

事實上，每次的書寫都是一次深度的閱讀。用毛筆寫詩，是了解詩詞最好的方式，在一筆一畫的臨摹當中，文字的抽象意境化為真實的筆畫，真實的筆畫充滿文字的情感，文字的情感在書寫之中流洩為墨跡，墨跡又記載著書寫當下的情感、思緒，這樣的過程循環不斷，亦如書法用筆的「無往不復」、「無垂不縮」，閱讀、書寫、詩詞、書法，因而不斷交互作用，形成深邃寬廣迷人的人文累積。

書法是中華文化的結晶，中華文化靠書法記錄、流傳，而詩是最精緻的語言、是最豐富的情感表現方式。讀詩，可以認識文學，可以涵養氣質、可以變化性情。用書法臨寫詩詞，可以達到最精緻的閱讀效果，也可以得到最佳的習字經驗。

學習書法要從臨摹開始，而臨摹有時難免讓人覺得無趣，因為單純的臨摹，確實並不輕鬆，一個筆畫、一個字、一個句子的反覆書寫，是必要的過程，如何讓這樣的過程變得生動有趣，是維持繼續學習書寫非常重要的方法。

書寫詩句，可能是最好的方式。

學習書法唯一的方式是「臨摹」，一般人都把「臨摹」當作一個名詞，事實上，臨摹是兩種不同的書寫方式。

臨，是指對著書法作品練習書寫；摹，是描摹字體的形狀。古人學習或複製經典的作品，無非是這兩種方式，唐太宗得到〈蘭亭序〉，即命歐陽詢、褚遂良臨寫，趙模、馮承素等人摹寫。臨寫無法完全準確複製字體的形狀、相關位置，但比較容易表現書寫的流暢；摹寫則可以準確描摹出字體結構、位置，高明的摹寫，甚至可以做到幾乎和真跡一模一樣的程度。

以前沒有影印、照相、印刷的技術，摹寫之後碑刻是保存、流傳書法經典的唯一方法，唐人摹寫書法的能力更是達到以假亂真的程度，現在保存下來的王羲之書法墨跡，全都是摹寫的版本。

摹寫的方法是把書法原件放在極薄的紙張下方，然後對著陽光把字的形狀描出來，然後再按照筆畫的方向、墨色濃淡，很小心的把墨填到已經描出來的輪廓之中，這樣的描摹方式可以得到很準確的效果，「神龍半印本」〈蘭亭序〉（一般稱之為馮承素摹本）就是最好的例子。

現代印刷技術進步，影印、照相能夠輕易複製書法的原件，對於寫字的人來說，很方便就書法原作的複印本進行描摹。

描摹幾乎是每一個人在初學寫字都會有的經驗，因為漢字結構特殊，描摹確實是學習漢字最快的方法。但描摹也容易產生書寫的毛病或壞習慣，即是畫字。

字是一筆一畫寫出來的，而不是畫出來。學習書法最重要的概念就是不要畫字，應該一筆一畫的按照筆畫的形狀、筆順、結構，用寫的方式寫出來。

所謂「寫的方式」就是筆畫要一筆而成，不能重複描繪，這樣才能夠得到最好的書寫效果。

從「描摹」的角度來說，如果可以很細微的把書法的一筆一畫、形狀、特色都精確的表現出來，一件描摹作品的完成，即是再現古代臨摹高手的功夫，也是很大的成就。

臨摹書法，不只可以學習書寫的技術、熟悉書法字體的筆順、結構，在臨摹的過程中，更是一種最為有效的靜心、澄慮、安神、生慧的方式。

因為，臨摹需要絕對的專注，只有絕對的專注才能準確再現書法筆畫的形狀、結構和氣韻，這個過程的效用，和佛教、道家的打坐是相同的，而且更為容易、有效和可以驗證。

有打坐經驗的人都知道，打坐最困難的是「專注的放空」，沒有一定的訓練，很難做到忘我；而寫書法卻很容易做到專注、忘我，因為書法需要高度的專注，意識、潛意識會自然諧調，其過程和方法有點類似電腦的「硬碟重整」，人的思維、想法、思緒、觀念、雜想、念頭、喜怒哀樂、怨恨窘迫、過往的經驗、未來的想像、現在的感受，都會在這樣安靜的狀態下自動整理，而後自然出現思慮通達、心無罣礙的境界。

現代人科技發達，生活比古人方便、進步許多，然而網路、電視、媒體充斥龐大、過多的訊息，人們的生活壓力不但未見減少，甚至比以前更為緊張，各式各樣的身心課程因此應運而生，不僅耗時費力，效果通常也很有限； 而古人以寫書法為修心養性的重要方法，是千百年來長期實踐的心得，也是現代人能夠輕易掌握的方法，不宜等閒視之。

寫書法是修心養性最好的方法；讀詩，則是增加心靈美感最好的方式。在每天讀詩寫字的過程中，很容易得到心靈的滿足與創作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