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梓
每日早上來家裡聊天的歐吉桑,從二十年前二、三十個到如今今只剩近十個。父親說,人老了,一個個走了。儘管最年輕的都快八十歲了,每個人講話聲音都還很宏亮,該爭辯的還是嚷嚷不休。除了罵罵時政外,談的最多的大概是個人的生命史,「想當年如何如何」。有時我在廚房喝咖啡,後院的談話聲清晰地流進來,好多人的生活經歷困頓曲折,都可以寫成小說。
有一日,我回家,父親跟我說某某歐吉桑走了。父親感慨地說:「這也算是解脫吧。」這個歐吉桑一直被認為最聰明,書讀得最多(日治時期高等科),可是當「傻子」也最久。
歐吉桑三十多歲才結婚生子,兩個兒子高中畢業、服完兵役,工作總是不安穩,台灣頭做到台灣尾,一天到晚換老闆。歐吉桑在農會上班的薪水加上其妻在幾分農地上種菜,養兩個一事無成的兒子綽綽有餘。
兩個兒子在大陸開放探親後幾年,認為大好前途在對岸,抱著無限大的理想,跑去做生意。帶了父親幾十年攢下的錢去,不到二、三年光景就花光光,還不斷向家裡要錢,說是做生意需要資本,就差這麼一點點錢,生意便可以做起來了。
為了取信雙親,不知哪裡拍了一些工廠的照片,又寄回幾個「樣品」;歐吉桑覺得兒子就要大展身手,再苦也要支持。薪水支付不了,歐吉桑就向自己上班的農會借貸,再把六十五歲退休的老本全都匯給兩個即將大有作為的兒子。
其他的老人苦口婆心地規勸歐吉桑要留老本,這樣會寵壞孩子的。歐吉桑堅持兩個兒子大有作為,就缺資金,無論如何不能讓孩子缺錢,否則英雄氣短,美好的前途將腰折,就差這麼一步路,咬牙也要撐過去。
歐吉桑退休後,不但無法安養天年,日日和妻子耕作幾分地的收入,當然無法滿足兩個錢坑,於是幾分田地賣了,最後仍被這兩個野心大本事小的兒子,不消兩年就花光光。
老人們仍不斷地勸說他要為自己留後路,甚至有人說出真相:這兩個兒子不是在大陸做生意,是在做大爺,要不就是被坑了。歐吉桑生氣了,說兩個兒子不會那麼不孝,也不會那麼笨。接著賣了住了幾十年的房子,又把錢給了兒子們,說等到兒子賺了錢,田地和房子都可以買回來,他就可以享清福了,這時歐吉桑八十歲了。
歐吉桑租房子也租田地種菜,兩夫妻從六十五歲做到歐吉桑九十一歲過世。清晨四、五點在田地工作到十點才來與老朋友聊天。下午老妻拿著菜蔬到黃昏市場叫賣,歐吉桑也沒閒著,去鄰近幫人挑韭菜葉,半日僅一百多元貼補生活開銷。
沒有了金錢奧援,歐吉桑其中一個兒子回來了(另一個仍滯留大陸不知去向),帶著不知第幾任的妻子和稚兒。
歐吉桑養兒子養媳婦,還要養孫子,兒子和媳婦則天天找人來家裡打麻將。
歐吉桑又有話說了,人生難免困頓,有一天會東山再起的。
九十一歲走的前一天,歐吉桑還在田裡工作。現今,他八十好幾的老妻仍舊每日在黃昏市場的走道旁蹲著擺攤賣菜,養活等著東山再起的兒子一家人。
父親一直想不透,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會碰到兒子就變成十足的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