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在台北市復興南路、辛亥路口的台大法學院霖澤館內，學期間的每個禮拜六下午，都會有數十位來自社會各層面的民眾來到這裡的「台大法律服務社」。他們依照事先的分組掛號，進入四樓及五樓的研討室內，三五成群地圍坐，和法律系學生們敘述發生在他們身上的各種法律疑難和困擾，尋求適切的解決之道。

也許很多人還不知道台大法律系有這樣便民的社團，但大家一定都聽過「別讓您的權利睡著了」這句口號。這是「台大法律服務社」在三十六年前率先喊出的，當時登高一呼全國響應，不但建中、北一女的學生熱烈回響，連台鐵便當都拿來作宣傳用詞。後來這句口號成為台大法律系師生在報紙撰寫的專欄名，後續出版了很多本專書。至今，口號仍被鏗鏘有力地運用著，因為隨著時代演進，社會大眾對權利和義務的法律意識亦不斷提高，莫說睡著，連睜隻眼閉隻眼都不可以。

創立台大法服社

培訓青年精英

一九七九年十一月三日創立的「台大法律服務社」，是學界提供社會民眾法律服務的濫觴，也是目前台灣歷史最悠久的法律服務團體。「法服社」由台大終身職特聘教授、也是知名法律學者邱聯恭教授創立，繼由許世宦、林明鏘兩位教授接棒指導，率領三年級以上的優秀學生，提供大眾免費的法律諮詢服務。

「法服社」三十六年來能世代交替、法音不輟的最大支柱，就是創社祖師邱聯恭教授至今仍在社內坐鎮指導，學子們儘管放心接案，因為再複雜難解的案件最後在邱老師的剖析下，都能筋浮骨現、脈絡可尋，愈光怪陸離的案件，學生的學習層面愈廣。

邱聯恭指出，就像醫學系的學生要從實習醫師做起，法律系也要培訓實習律師。「法律學分，不能只從書本裡修，要直接接觸當事人，才能了解民間疾苦。法律倫理和法學專業同樣重要，甚至更重要。」在民主政治風氣未開的年代，別說民眾不了解自己有什麼權利和義務，就連當時很多法學界的精英，也大多直接採用歐美民主法治論述為台灣立法的藍圖，對於受儒家思想影響甚深的台灣社會，難免不適用、不周延。所以一九七九年邱聯恭自日本留學歸國後到台大任教，第一步即帶著「法治社會」的理想創建台大法律服務社。

以變革普及法律

改變消極觀念

邱聯恭說：「中國人傳統的『個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消極心態，以及遇到爭執動用人情『關說』的作法，都阻礙了法治社會的理想。我在台大成立法律服務社，某種程度是一種社會改革運動，希望透過『變革』，帶動法治社會的理念。」

「別讓您的權利睡著了」，用意就在提醒每個人知道自己的權利並積極爭取，如此才能體會應該要尊重他人的權利。「畢竟權利不論大小，都是有價值的。當每個人都能尊重別人的權利，就會開始關心和規範自己權利變動相關的法律，漸漸地成為法的主人，這就是全民的法律教育，也就是法治社會的重要基礎。」邱聯恭說。

和邱聯恭年紀相差近二十歲的學生許士宦和林明鏘，是台大法服社的第二、三期學員，因受老師的精神感召，放棄高薪的律師業，選擇進入校園投入台灣法律觀念的落實推動。而今第三代、第四代的學生們，都能獨當一面地彙整個案報告及召開研討會，然而遇有疑難雜症，邱聯恭每學期還是要「出山」數次剖析案情、開立「處方」，年輕學子們至今還在享受這位開山祖師的提攜指點，都覺得是莫大的光榮和幸福！

當年木刻的「台大法律服務社」門牌至今安放社內，歷屆畢業生們穿著學士服執持它合照時，內心也默默地期許自己，日後執業能秉持著法服社的立社目標：「給當事人最好的服務、普及人民法律常識、協助解決紛爭。」

從司法到學術 始終滿懷熱血正義

一九三八年次的邱聯恭，出生在屏東，父親經營民生用品的批發及貨運生意。九歲母喪之後，作為長子的他，養成自我管理的習慣。不過很少用言語教導的父親，卻是以身教影響了他一生的價值觀。「從終戰後不久就擔任里長的父親，很同情弱勢者。他製作了『領米單』發送，有需要的人可拿它到米店換米，一張可領一斗米，父親月底再和米店結帳。看到有人家裡沒錢埋葬亡者，父親也會資助喪葬費。」他回憶說。

父親樂善好施，骨子裡卻很剛烈。「終戰後國民政府來台，貪瀆風氣很盛，稅務人員、管區警察有很多揩油的嘴臉。有時行使一點小賄賂，就可以讓生意減少麻煩或增加盈收，但父親卻不齒為之。」這些事都在邱聯恭內心留下影響。

幼年時期邱聯恭的最大休閒，就是在廟埕前看劍俠布袋戲，劇情中懲奸除惡、濟弱扶傾的俠客，往往讓他心生崇拜；而在劇終看到無惡不作的奸臣伏法，就是最大快人心的結局，這些戲劇也在邱聯恭幼小的心靈裡，埋下價值觀的種子。

邱聯恭小學時，鄰座同學的父親，因受「二二八」事件牽連，一夕之間被槍斃，曝屍公園；中學時，他愛讀名人傳記，也受國文老師的影響看《自由中國》雜誌，但也開始籠罩在「思想犯罪」、「檢舉匪諜」的白色恐怖氛圍內。但這樣的氛圍，沒有嚇阻到他對「正邪之爭」、「社會公義」思辯和探索的興趣，反而很早就促使他決定念法律系。

追求尊重和諧 孵育真理良心

民國五十年，台大法律系一畢業，邱聯恭馬上考取法官。然而在受司法官訓練的過程，以及後來派任在台南地方法院民事庭及台北地院刑廷法官的工作歷程中，邱聯恭雖圓了一部分年少以來「伸張正義」的夢，卻也深刻感受到法官要實現正義，還要有很多條件的配合，包括良心問題、正義情操及社會環境等。當時台灣仍在戒嚴，司法人事掌握在政黨勢力中，他雖有滿懷的熱血，卻常感有志難伸。

既苦於司法獨立的遙遙無期，又不願退下來當律師，邱聯恭開始想「出國進修」。雖然當時兒子甫出生，現實生活的重擔大，然而妻子和父親都全力支持他，於是他專心投入國費留學考，從競爭激烈的考生中脫穎而出，得到東京大學法學研究所的進修機會。

從司法界轉到學術界，邱聯恭閱讀了大量的法學、社會學著作，從中體悟到「互相尊重的社會，才是真正和諧的社會」；而要建立這樣的法治國家，除了要提升國民健全的法意識，更應該在學界培養追求真理的氣氛。

後來他在台大成立法服社，以及聯合各大學講授民法的教授成立「民事訴訟法研討會」，都是他推動全民法律教育及法律改革運動的具體行動。當年那個看布袋戲的孩子，其實一直沒有離開他的身體，布袋戲裡的正義世界，是邱聯恭永遠的心靈烏托邦。

健全邱氏學說 留給後代最佳遺產

初中三年級開始，邱聯恭即養成天天運動的習慣，至今每日慢跑持續逾四十四年了，他依然奉行不輟，體力腰圍與年輕時無異，身體非常硬朗。他認為，有強壯的身體，才有資格談理想抱負。即使是颱風天、重要的考試日，邱聯恭也都是一早就起床，作完運動才出門。

年近八十，邱聯恭覺得自己每天都在和時間競賽。他日日在家讀書寫作，婉拒很多邀約和應酬，希望把握分分秒秒，把畢生的理論體系不斷再修正及延伸：「也許可說是我的雄心壯志，希望百年後，我的學說仍能影響台灣社會和司法制度，有朝一日，當我離開人世，『我』還存在。」他說。

目前台灣現行的新修正民事訴訟法的三百多條法律條文中，由「邱氏學說」所延伸制定的，就超過一百條，每一條都經過縝密的思考和論證。目前邱聯恭的《司法之現代化與程序法》也成為對岸學界研究的教材。「法治的觀念今在華人社會確實有必要生根，雖然對岸時機未到，情勢不明，但我有時會以佈道的心過去演講，這也是我的心意。」他說。

天天坐在家裡，邱聯恭不覺自己比常上電視的人對社會的影響力小。「當政者如果像蓋宏偉的大樓，我做的就像是建排水溝的工作。人生只有一次機會，法律讀通了也是一種信仰。本著良心做的事，神明就會贊同。」他說。

相較於早年當律師而累積了數億家產的同學，邱聯恭覺得自己領退休俸的晚年生活並沒有比較匱乏；當醫學教授的兒子、當法官的女兒，周末都回來承歡膝下；時時展讀不同時期的學生寫來的問候及感謝信，就是他最大的快樂。「仔細想想，一個人根本用不了那麼多錢；台大法服社最早的宗旨：『健全的法律制度，是留給子孫的最佳遺產。』我很感謝太太一生對我的支持，如果沒有她，我無法實現服務社會的理想。」邱聯恭難得感性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