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作驥的電影我看過兩部,一部是《美麗時光》(二○○二),另一部就是《醉生夢死》(二○一五),相差十多年的電影,卻驚人地發現其中相似的元素。是導演一貫的作風,還是這兩部其實是使用相似的元素在詮釋?
都是在極其敗壞的環境裡,年輕人的魔幻寫實生存模式。只是前一部更單純樂觀些,這一部則是靠在死亡邊緣喃喃自語。
不僅僅只是風格的成熟而已,在借喻的鏡頭裡,生與死被詮釋得更極致、更敗壞,更是命運裡長出來的蛆,肥美但蒼白噁心。
每個人都想要生存,但只能在既定的軌道內渴求一些聊解乾渴的希望。其中水與燈光是這兩部作品中最富有信仰意義的隱喻。
水極髒,在住家旁邊,在城市邊緣,卻一直是少年們依存生活的對象。《美麗時光》中最後兩個主角想像在河裡無所不能,開拓想像的美好生活;《醉生夢死》走得更遠一點,有更多從這裡離開,從這裡開始的鏡頭,主角帶回河裡吃垃圾長大的虱目魚,當寶貝飼養;主角死去的媽媽在河邊握住他的手,給他希望;主角一開始就從河邊走回來,凝望鏡頭,說著過去的事像一把刀,就這樣刺了出來,眼淚滴了下來。河水是依存的所在,也是死亡的所在。
身上刺著死神的少年,生命不過就在死亡邊緣遊走。
但曲折的窄巷裡,總還有一線光亮,那是蒼白刺眼、亮恍恍卻骯髒直白的日光燈,在幽暗裡維持一貫的照明,從《美麗時光》裡的「真理道路生命」延續至今,更醉恍恍而朦朧的燈光,還是指引著年輕人回家的路。
頹廢的生命中唯一的希望。
醉、生、夢與死,整部戲繞著這樣的主軸在走,卻用一種搖搖晃晃的鏡頭姿態,可以斜歪著頭,但不准思考正義。因為那樣沒有意義。苟延殘存的命運裡,活著不再特別好了,不再像在《美麗少年》裡,有著天真的樂觀。在這裡,就是活著目睹生命的無常與暴力。即使有想像,也是傍著死亡去想像,像在眾多魔鬼的懷抱中,伸出一隻手,獰笑算甚麼?更多的是血腥裡的嘔吐。
生命是一場嘔吐。每個人都在被扭曲的軌道裡殘存,唯一還有笑意的,就是水和燈所隱喻的一點點愛的渴求與目光,還能追索、還能追求,已經是最大的希望了。
常常是這樣覺得,人所製造的暴力行為往往只是暴力的「行為」,它並非暴力的「本質」。但生命是一場暴力。「天地以萬物為芻狗」說的不就是這樣一件事,你無法掌握的生命,你無法掌握的命運,但它在你身上滑行、印記。張作驥不過在生命的河床底層,真實地描繪了這樣一場暴力的掙扎,有時用人類的暴力去抵抗了,卻會發現,只是使其更悲哀、更徒勞,所以寧可在酒精裡「與爾同消萬古愁」,再來一曲戲中母親吟唱的那麼好聽的〈將進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