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外婆家距離約五百公尺，因此讀小學之前，忙碌的母親經常把我留在外婆家。外公在我兩歲時過世，小舅舅讀初中，小阿姨有時出去做工或忙裡忙外，偌大的宅園從早到晚就只有我和外婆，夜裡我就睡在外婆身旁。

夏日蚊子多，午睡及入夜睡前，外婆一定會幫我在手腳上塗抹些樟腦油。

「阿媽，為什麼要抹樟腦油？」

「蚊子才不會叮妳。」

「蚊子怕樟腦油，為什麼？」

「因為樟腦油會讓蚊子頭暈。」

「為什麼我不會頭暈？」

「因為樟腦油是專門剋蚊子的，只有蚊子聞了才會頭暈。」

從小只要看到樟樹或樟腦油，都會有「一隻蚊子飛呀飛的，飛到樟樹或塗有樟腦油的手腳前，便緊急剎車的畫面」。一直到現在，我都還會在梳妝台上備置一小瓶樟腦油，若有蚊子干擾，就在手腳上塗抹一點點樟腦油。果真，蚊子在進攻之前就趕緊剎車了。

外婆養豬也養雞鴨，日式宅院四周種滿了好幾種的果樹、蔬菜，給人也給豬鴨雞吃。每每晚上下雨，翌日天亮之前，外婆便提著鉛桶，在宅院的前後撿拾蝸牛給鴨子加菜。

那時，村裡繪聲繪影說外婆家旁的宅園，每在半夜至天亮前會有一個日本女人端著木盆在屋後的園子徘徊，也有人說在宅園旁的農田看到穿著清朝服裝的官或兵走來走去。

「阿媽，半暝妳撿露螺（蝸牛）甘有看著鬼？」

「嘸啊。」

「阿姨講妳有看過，你未驚喔。」

「人是人，鬼是鬼，行無同款路，有啥好驚？恁若無做歹代誌，亦無害伊，若遇到隨人做隨人代誌，毋免驚啦。」

有時，外婆氣喘病稍好，天氣舒爽，會給果樹疏枝，讓果樹長得更好。

「阿媽，為什麼妳剁蓮霧樹？」

「剁乎疼伊這生佮濟蓮霧。」

外婆在蓮霧樹幹靠近根部的地方，拿著柴刀砍了好幾下，樹幹上幾道明顯的刀痕。後來，我才知道，植物以為自己將被砍斷砍死，因危機意識會結很多果實，增加繁衍的機會。

外婆家的廚房是獨立於宅屋之外，是個大廚房，有兩個燒火口的大灶，一次可以炊煮三鍋／鼎，其中最大鍋平時用來滾煮地瓜葉餵豬，年節用來炊粿。過年用得最多，蒸年糕、蘿蔔糕、發糕，還有汆煮雞鴨等。母親性急手腳快，卻也特別焦躁；炊糕時，特別不耐煩小孩餓饞饞地在廚房門口虎視眈眈。外婆見狀就會要我們到客廳裡等，也會對母親說：「炊糕時性地（脾氣）不好，炊出來的糕不好看也不好吃。灶神在看呢。」

其實外婆和母親並不太相信神鬼之說，不過在煩躁之際，外婆的一番話語總是會讓母親心情穩定下來。

外婆的食量很小，我一直以為是因為外婆有哮喘。一日三餐，不管是早餐的粥或午晚餐的飯或麵／米粉，外婆幾乎不添第二碗，再好吃再合她胃口，也都是一碗就夠了。她說，人生所有的吃食用度都有一定的限量，現在吃多用多，就是將未來的額度用掉，不餓不缺就可以了。母親說，外婆長年健康極差，就是如此謹慎吃食，才能活到七十歲。

外婆出生於算優渥的家庭，也受過極好的教育，年輕守寡，帶著妹妹過繼給她的女兒翻山越嶺到異鄉生活，人生的苦難她多半嘗過。年長後我才知道，外婆從不說教，總是以她生活累積來的智慧，用說故事的方式讓聽者去思考；比起嚴厲的說教，故事容易記住，且教化於無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