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波爐是一個方形的,袖珍的宇宙,使用者不過是置身其外的上帝,設定完整個世界的運作法則,遂撂開手,憑它自歸自演化。
深夜伏案,總是莫名發饞。其實餓倒不餓,只是一邊翻書一邊打字一邊就忽忽想要攝取些什麼。在這種時候,我想我也許可以去熱一隻南瓜包子,一塊肉桂蘋果派,或者一碗豬肉味噌湯,緩緩吃喝,消愁破悶,將最後一點時間收進胃袋。於是微波爐開始運作了,發出一點光,發出一點聲響,聽來有點像個音樂盒,嗡嗡演奏兩分鐘。定時旋鈕是上緊了的發條。
現在還有誰離得了微波爐呢?對於微波爐,我並不像許多反對人士一樣,放大它在日常生活中的風險,並且條分縷析之,藉此勸告他人戒除。微波爐與我的成長記憶如此緊密嵌合,與我最初認識的許許多多家電一樣不可或缺,幾乎成了家具:毫無新潮或玄妙的氛圍,是最尋常的存在。電影《星際戰警》中宣稱微波爐、魔鬼氈、抽脂手術等發明專利均自外星人那兒沒收而來,或許給這家電平添了一點神祕色彩,然而細細思索,這略帶地球人自我解嘲的幽默到底是由於微波爐實在太過普及了,簡直近乎俗氣。
自一九六○年代量產至今,僅僅半個世紀,微波爐業已深入大大小小家庭,化作一種普照的溫愛,重新定義了人類對於烹飪與餐飲的想像。在時下流行的居家裝潢節目裡,我們可以看見室內設計師考量廚房格局時,每每預先替微波爐保留一席之地,既是貼心也是常識,差別只在微波爐是收納於櫥櫃之中,或是堂皇地與其餘擺設融為一體。白色的微波爐,簡約素美,與貼了白蠟木皮的系統廚具搭配起來,簡直天造地設。在這樣精巧的廚房裡,似乎是十分適宜開展炊事,然而現代人的廚房往往只是白色的大象,神聖的功能大於操作的功能,多半是為了有而有的──無法想像一間缺乏廚房的宅第,如同無法想像一雙缺乏睫毛的明眸。
下廚與否,因由紛繁。有時是技藝問題,有時或許就只是日子裡沒有那麼多張嘴,勉力割烹,吃不了太多又放不了太久,徒勞而浪費,是機會成本的問題。微波爐差可滿足不開伙的人對於開伙的需求。在家居廚房之外的露營車、公司茶水間、公寓式酒店、宿舍、餐館、超市與超商,人們同樣充分享受微波爐的便捷,也許有時僅是暫時將就,大抵不失為一種襄助。當然,另有一派積極進取的能人,將微波爐視為一種前衛而優雅的烹調道具,現在坊間就有各種微波食譜出版,專門指導主司中饋者如何操控「廚房裡的魔術箱」,省下油煙與時間,變出一道又一道中西佳餚:花式燒賣,牛肉時雨煮,熔岩巧克力蛋糕。
烹飪的樂趣之一在於掌握與目擊食材的變化,譬如說,善製咖哩之人,就連拌炒一盤洋蔥末都有興味盎然的講究,謹慎計量火力與分秒,要它焦熟的程度依照白兔色、鼬鼠色、狐狸色、狸色、棕熊色層層遞進。微波爐沒有這些繁文縟節。燉、烤、燴、煸、蒸、煎、煲、燙……微波爐與任何烹飪手段的字眼皆無關,微波爐的特點正是令食物與煙熏火燎脫鉤了。由於沒有相襯的動詞,我們總把「微波」輕巧地轉品,用以指涉這具無火之爐的料理方式(英語「microwave」亦如是)。只有香港人最富巧思,靈活地運用了「叮」這字眼,叮便當、叮杯麵、叮三明治,再妙也沒有。
我常常覺得現代家電及其使用者的關係,相當忠實地承襲了科學革命時代的自然神論,微波爐也一樣。微波爐是一個方形的,袖珍的宇宙,使用者不過是置身其外的上帝,設定完整個世界的運作法則,遂撂開手,憑它自歸自演化。橙紅微光之中,盛了食物的碗碟在玻璃盤上緩緩自轉,目不可視的電磁波與水分子進行著目不可視的祕密儀式,一切都精準,一切都按部就班。有齣舞台劇《微波爐裡的無事下午》,大約很能說明這樣的狀態:在昏黃的咖啡館裡,一對久違摯友茶敘,當理財業務的花子不斷向當劇場演員的球球強迫推銷,關於基金,關於孜孜鑽營的人生……封閉小空間內自有針鋒與熱鬧。
因此,微波爐也像一切涉及內容的家電一樣,引起許多深奧的探討,為了證明這方形的,袖珍的宇宙裡難免也會出現騷亂。譬如說,鑲了金邊的小碗,炸出一圈青藍的電弧。香腸凍凝的油脂,白煮蛋圓而悶塞的蛋黃,砰然爆破,濺得四壁涕泗滂沱。奶油餐包燒焦了,心子裡的奶油乾枯殆盡,表皮生出一塊挨揍似的烏黑。但凡使用微波爐,或多或少,誰都遇過這些事情。諸般猛然畫面,放在一支音樂錄影帶裡,或許是很精采的意象,因為它們具體而微地表現出一種難言的黑色幽默與暴力美學,惟其奠基於日常生活,更加令人惴惴。然而放在日常生活裡,它們不免引發警告了。幸而在審慎閱讀說明書後,這些問題不難獲得解決。
微波爐另外引起了更抽象也更實際的反思:倘若只求加熱,我輩與舊石器時代的先祖又有何差異?依賴微波爐的生活可說是一種簡陋單調的生活了?
平松洋子的觀念大抵如此。在《平松洋子的廚房道具》裡,她幾乎是以微波爐的左遷作為整部書的破題,由於微波爐在家庭中缺席了,方能大力拔擢陶鍋、土鍋、蒸籠、鐵壺等等器物,以更多元且更從容的方法做菜與吃飯。在許多人心目中,多元與從容,就等於健康與品味。這樣的說法傳達出一種復古的心願,擁護人士認為微波爐的誕生使許多洋溢神聖光輝的飲食體驗陡然通俗化了,在從前,難得吃一盤蛋包飯或一盤義大利麵總是十分值得紀念的盛事,哪像如今超商隨處可見微波蛋包飯微波義大利麵,稀鬆廉價,舊日一點幸福回憶全給毀壞了。這些都是絕好的主張,然而說穿了,並非微波爐之罪。
最關鍵的還是微波料理。也許因為微波爐經常用以冷食解凍,世人往往習慣將它與「匆促調理」、「營養失衡」、「敷衍塞責」等等概念聯想在一塊兒。二○一三年春天,歐巴馬政府向美國國會提出三點七七兆預算案之際,共和黨領袖麥康奈發表過這樣別緻的挖苦:「乍聽下白宮不過是將前一年的經費扔進微波爐罷了!」又是微波爐的李代桃僵。為了偷懶,人類辛勤地研究出偷懶的方法,又辛勤地避免偷懶的方法的惡果,這就是科技。誠如英諺:「想像能弒,想像能治。」微波爐作為一種現代性的符號,同樣背負了效率與草率兩種截然的意涵,載舟覆舟不過是見仁見智而已。
然而,微波爐的好,有時或許就好在那一種將就。譬如說,午夜已過,商家都打烊,一對只能在這時段會面的戀人,哪裡也去不了,連街角一間便利商店都沒有附設座椅。座椅沒有,微波爐總是有的。兩人買回一碗微波玉米濃湯,坐在騎樓的階梯上,依偎分食,樸素酸苦中有患難與共的珍惜。冬日的風颼颼地吹,但那手心捧著的湯比手心更暖,比擁抱時毛衣綷縩生出的靜電更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