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作者筆鋒一轉,又讓讀者進入夢中,是更虛幻離奇的夢,是更荒謬不可解的夢。
甄家有三個女兒、一個男孩,賈母顯然對甄府人口十分了解,她接著問道:「你這哥兒也跟著你們老太太?」很簡潔的問答,甄家女人說:「也跟著老太太。」賈母再問:「幾歲了?」「上學不曾?」回答說:「今年十三歲」、「長得齊整」、「老太太很疼」、「淘氣異常」、「天天逃學」。
讀者跟著問話進入一個真實與虛幻不分的夢境,這不是小說一開始我們就認識的那個「賈寶玉」嗎?
他如何既存在於現實中的「賈府」,又同時存在於夢境中的「江南甄家」?
讀者正在懷疑,這十三歲、長得齊整、淘氣、逃學的青少年,就是我們熟悉的寶玉嗎?
賈母忽然開口問:「你這哥兒叫什麼名字?」
甄府女人回答:「因老太太當作寶貝一樣,他又生的白,老太太便叫做『寶玉』。」
《紅樓夢》如此一次又一次使讀者在夢境中誤入歧途,迷了路,然而卻在峰迴路轉的時候猛然遇見了自己。
五十六回的「江南甄家」好像進京了,卻還是一個夢境。甄夫人沒有出現,叫做「甄寶玉」的少年也沒有出現,他們仍然在迷離恍惚的夢中,若隱若現,若有若無。
江南甄家也有個「寶玉」,賈母覺得有趣,就命令把賈寶玉叫來,給甄家這四個女人看一看。
夢境彷彿又要回到現實。賈寶玉來了,四個女人看了都驚訝,她們說:「倘若別處遇見,還只當我們的寶玉後趕著也進了京呢。」
《紅樓夢》本質的「孤獨」與「荒涼」,是因為一直在找尋自己嗎?我們終其一生,千方百計只是在尋找另一個自己嗎?眾裡尋他,其實只是找自己的真身吧?或許偶然在夢境中與久違的自己相遇了,霎時間熱淚盈眶,然而瞬間夢醒,淚猶未乾,卻沒有一點自己的蹤影了。
所以,五十六回賈寶玉回到自己房中,睡不著覺,恍恍惚惚,他的肉身留在京城,魂魄悠悠蕩蕩就去了江南甄家,他要跟另外一個自己見一次面。
賈寶玉在夢中到了一所花園,心中疑惑:原來江南甄家也有大觀園。他又到了一處院落,也心中疑惑:原來也有怡紅院。
少年看到床榻上有一少年睡著,嘆著氣,告訴丫頭說,都中也有一個寶玉,他想去見他,夢中到了京城,進了大觀園,進了怡紅院,看見床上睡著少年,卻空有「臭皮囊」,沒有「真性情」。
賈寶玉彷彿急了,趕快說:「我因找寶玉來到這裡,原來你就是寶玉?」甄寶玉、賈寶玉,兩個自己相見了,卻只是一霎時。夢中驚醒,少年叫著另一個少年:「寶玉快回來!」
襲人在旁邊笑,笑這呆少爺怎麼在夢裡叫自己,故意問他:「寶玉在哪裡?」少年恍恍惚惚,用手指著門外說:「才去不遠。」
每次讀到這裡總是哀傷,我們終究是無法跟真正的自己見面嗎?
襲人還是笑這少年,告訴他:「那是你夢迷了。你揉眼細瞧,是鏡子裡照的你的影兒。」
我真希望像費里尼那樣出神入化的大導演可以拍這一場戲。
(摘錄自遠流出版公司新書《微塵眾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