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有鹿文化提供
夜晚獨自散步,不知不覺走得太遠,只好搭上公車回家。九點多的夜幕已垂,車上是晚歸的學生與疲倦的男女,在一盞呵欠連天的燈影下搖晃著這一天最後的辛勞。
文/徐國能(作家、台師大國文系副教授) 圖/有鹿文化提供
夜晚獨自散步,不知不覺走得太遠,只好搭上公車回家。九點多的夜幕已垂,車上是晚歸的學生與疲倦的男女,在一盞呵欠連天的燈影下搖晃著這一天最後的辛勞。車窗外燈火漸闌,樓房上依約的光透過薄薄的簾,顯示了那許多的生活與情感,每個生命都在一張簾後,都在一盞燈下慢慢完成自己,一日,一周,一月或者歲歲年年。而在這樣的搖晃中,我不禁想起我那非常貧瘠的童年,也曾坐在公車的窗邊想像著別人的生活。
那一定是十分難得日子,我們一家在中午或下午便搭著公車到寶慶路的遠東百貨,名副其實地逛街——只看不買。但也驚詫於原來他人的生活如此繽紛,有那麼多人真真實實活在玻璃與探照燈的亮光中,穿那樣時髦的衣物,用那樣奇異的事物。而我們最大的滿足便是回家前在超市裡買一盒黃色的牛油,一瓶綠色的洗髮精,或是一方紅色的洋火腿,當然這些奢侈的日用品都是有外國名字的,而且裝在潔白的紙袋裡,有了這些,人生好像就完全不同。我好快樂地抱著它們,然後再擠上幾乎無法關門的公車,帶著一種疲倦的滿足,在星期天夜幕低垂時,滑向人生的另一個開始。
回想起來,這宛如朝聖的行程,這彷若蒙受賜予的購物心情,卻是一個大時代輕輕在我心中留下的刻痕。車行過那些陌生的街,窗邊的我想像正有一個綺麗的人間與我平行,而我終究要拚命跨出我的腳步,從此到彼,走進那個真正具有存活意義的地方……。如今這麼年過去了,我依然坐在車窗邊遙想這一切,整個城市有時如此熟悉,好像我曾深切地活在其中;有時又好像無比陌生,彷彿剛剛到來。
原來我們始終都活在童年的銘記裡,那些光影、色澤、氣息或某一種足以激動心情的小事,原來便是我們哀感喜樂的源頭,甚至美善的價值判斷、義理的認同追求,似乎都在其中。我們童年時便已老去,爾後即使年華增長,那個孩子永遠住在我們的生命裡。
交映出舊台灣風貌
《老童年》說的正是這樣的一個故事。
賴鈺婷的文字簡練卻充滿回顧的柔情,《老童年》裡一個個小故事,都是記憶結晶的珍珠,串在一起,看似獨立的故事卻又相互映照,交映出二十年前的台灣風貌,以及她的成長地圖。每一個故事不僅勾動著我的回憶,同時那蘊藏在回憶裡的、幾乎被自己忘記的情感,也因為這些文字漫溢流淌。她說:
小巷那戶常做家庭代工的人家,猶如昔日的顯影,教我思憶起一毛錢、兩毛錢積累出的家,全家人聚在客廳勞作的故事。
〈家工廠〉
是啊,我們這一代的孩子誰沒有奮力去掙過那幾毛幾塊錢呢?而將幾大箱的成果換成幾個銅板、一兩張紙鈔的心情,既是豐滿的收成喜悅,卻也瀰漫著無言的憂愁,如今當我聽到「剝削」、「壓榨」這些經濟學或社會學的名詞,我想到的不是抗爭場面,而是母親那雙默默工作的手,客廳的一盞無言燈。她又說:
親愛的姐姐們,還記得媽媽裁製的小洋裝嗎?我們坐了好幾遍旋轉木馬的那個下午……
〈兒童樂園〉
啊!我從小穿過許多媽媽手織的毛衣或背心,式樣也許平凡,但用料實在、針腳紮實,和我的孩子比,我在那匱缺的年歲裡似乎是更幸福的。
《老童年》裡面包含了空間、飲食、親情與生活點滴的描述,懷舊之外,其實懷人。賴鈺婷的筆法尤其值得揣摩玩味,一件簡單的事,被她簡單寫來,似乎只是靜靜地說給你聽,但素樸之下卻是悠遠的輕喟喟。無論是微瑣之事的偶然碰撞,或一位無可多說之人的蒼茫生命,讀罷之餘細細回味,竟能發現其中滿懷苦澀的心事,像一口幽靜的深井那樣提供我們一點清冽一點甘甜。
曾經擁有無端失落
如〈菜姑〉一篇寫超出信仰,難以言喻的情誼,癌末的母親最後還是去了那上鎖的廟,在荒蕪的園中卻甚麼也沒說,生命最終的覺悟與歸宿,往往是無可與人言道的荒涼,但那豈非正是蓬勃茂盛的生機之始嗎?興廢只在一念之間。但賴鈺婷最後輕輕帶上的其實是對母親的理解與懷念,她問:「給一個晶瑩的瓶子,你要裝什麼?」是的,我認為她有給我們答案——除了因生老病死而流下的淚水,其實還有因為生老病死而留下的懂得。
浮生若夢,有時黝暗,有時開朗,《老童年》最後一篇寫的是關於聚散的故事,也是全書最沉重的篇章,但她舉重若輕,好像一陣風便帶走了一整個夏天,但誰能忘懷滿園的蟬聲和一起走過的路呢?她這篇〈塔〉也是全書的隱喻,童年的夢與愛零星四散,但各自在嚴謹的生命裡淡放幽光,在某個欲伸手拾起的剎那,我們才明白了來到人生何等幸福,又何等莊嚴。
童年的世界很小,瑣碎小事都會變得很大;然而,當我們在追逐那些大事業時忽然回首,或也才驚覺那些小事在我們生命裡鐫刻的痕跡是如此深刻,就像我們曾走在海邊,但對海的印象都慢慢模糊了,最清晰的反而是當時沒有特別留意的海濤之聲,《老童年》對我而言就是這樣的潮浪之聲,輕輕地拍打著曾經擁有,也無端失落的深深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