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我小時候有一本袖珍百科全書,隨身攜著,一翻就是一洞天。裡面萬千琳瑯知識,隨著成長,早已忘了,或者成為常識,再不新奇,唯有一張照片記憶至今:一個西洋銀髮老媼,十指蓄著八十厘米灰指甲,圖說闡釋已有二十餘年未修剪了。既垂又蜷,彷若進階版的九陰白骨爪,但我直覺那並非武器,反倒是她全身最脆弱的要害,只消一拗,便要落花流水。阿基里斯的腳踝,在她便是那副天長地久的指甲。
然而另一方面,我又感到不可思議,恍恍惚惚魘著了,彷彿那盤曲的指甲真能勾魂攝魄。童年心裡謹記諸般規矩,偶爾指甲稍微留長一點,我便有罪惡感,因此也覺得她有錯,是邪佞。
當然,現在我已明白了,指甲長短全在乎個人的自由心證,這分定奪既是公開的權力展演也是幽微的生理紀錄,自己快樂就好,倘無外力約束,衛生、禮貌、體面、便利與否,都還是其次的考量。因此,指甲刀就成為一種具有裁判意義的小巧機件了,每隔一段時間,人們總要檢視十隻指尖,是留,或除,是美女,或老虎。除了這個,我們還能夠操控什麼呢?只是,再怎樣剪,也就是喀嚓一聲,月牙幾枚,過些日子它又會圓滿回來。又要再次審察自己。
也許因為指甲刀是這般實用的東西,近在眼前,耳提面命的,它經常被企業或各類組織用以餽贈、廣告或紀念,印了圖騰,寫著「國泰人壽」,「阿蘇獅子會」,「故宮博物院」。我的一把指甲刀上就有「第一銀行」字樣,粉紅粉金的軀殼,約莫小拇指尺寸——不是精良的雙人牌或奈良菊一。如今指甲刀的外觀設計很多元了,附加功能也殊異,也有尖嘴鉗樣式的,也有黃色小鴨樣式的,也有可以充當鑰匙圈的,也有配上放大鏡的,便於老花眼者定睛,或使雙親不致誤傷稚子蓓蕾似的小手。至於我,並無別的冀求,只要指甲刀帶有集屑盒避免鱗爪四濺,就很滿足。
此刻細看我的指甲刀,未嘗不覺得它們是可喜的,因為太貼身。張曉風有篇散文〈女人,和她的指甲刀〉寫她婚後堅持保有專屬的指甲刀,並且羅列了那刀種種令人珍愛的細節:日本製,純鋼,造型俐落,聲響清脆,附帶一個墊了假絲絨的紙盒。然而最重要是,成家十餘載來,夜裡燈下修甲,她總感覺自己「既不妻,也不母,既不賢,也不良」,她只是她。這樣暫時的逃逸是羅曼蒂克的,將心緒寄託在瑣物上也是幸福甜蜜的,一把指甲刀,鉸鉸復磨磨,抵銷多少光陰。使用完畢,兩支槓桿一迴旋,方收攏,恰似鐘面千古競走的長針與短針,急急催人老。
我每日經過樓下那美甲沙龍,總能看見躺椅上歇著珠光寶氣的貴婦人,兩腿交疊,將一隻白淨的腳掌踮進女師傅的手心裡,任憑她埋首料理,任憑來往的行人偷眼欣賞。貴婦人斜簽著宛若砧板上一尾窈窕的秋刀魚。那種動彈不得,只有日文漢字「囲」能夠會意。我想起谷崎潤一郎《細雪》改編的電影裡有這麼一幕:二姐幸子伏地替雪子剪腳趾甲,一時,紙門驀移,卻是二姐夫貞之助下班歸來了。此情此景,也難說是尷尬或旖旎,那彼此暗戀的兩人,一逕脈脈不得語。雪子遂婉轉將和服下襬輕輕覆上了袒露的腳踝。
在這一刻,那指甲刀鍘斷的鏗鏘應當是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