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煌
小學的校園中,總是高高掛滿歡樂和叫鬧,就如同鳳凰花樹上也高高掛滿紅色蝴蝶一樣,總是比教室裡活潑多了。在校園中央,我記得有一個小噴水池,水是從一條水泥塑成身軀成U形如跳躍的鯉魚口中噴出來的,儘管噴水的時候不多,但當它開始噴水時,我們就知道好像要來一場全校大掃除了,因為可能有督學要到校檢查了;至於,全校大掃除對當時的小學生來說具有哪些意義,是否與督學要來學校檢查有關,我不知道,因為那時候我和大眼只知道提著大水桶偷偷去噴水池裡取水,然後將附近所有的鳳凰花樹灌滿水,大眼問我,為什麼不去自來水的水龍頭而在噴水池拿水?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把所有噴水池的水都拿完了,噴水池才會繼續噴水啊!
事實上,多數的時候跳躍的鯉魚嘴裡還是沒噴水,噴水池裡的池底通常還是乾涸的,所以在炎炎夏季裡噴水池底部乾得只能盛滿鳳凰花樹飄落的滿滿花葉,還有又乾又彎又硬的莢果。但我還是很喜歡噴水池,那是我和大眼在早上自習時和放學後寧可拿著大掃把與畚箕,跳到噴水池裡去邊清掃、邊偷懶嬉鬧的地方,因為比起在教室裡自習還有意思,我們會以又乾又彎又硬的莢果當長刀互砍打仗,有時,甚至偷偷躺在噴水池的乾涸池底望著天空,望著襯著深藍色天空的鳳凰花樹那開得又旺又紅,如四處蔓延火燒起來的紅色花朵,無聊得不知想些什麼,而那些原本重重疊疊綠色羽狀複葉在夏日微風的輕輕吹拂下,會如細細碎碎如雪片般四散、飄落,厚厚地到處覆蓋在校園的地上,和累積在噴水池的底部。有時我會覺得這些厚厚如毯的細密葉片比起火紅色花朵的顏色還耐看、還討人喜歡,我問大眼是不是有同感。可是大眼睜著大眼回答說:「我覺得掃起來很不好掃,葉子太細太小了,總是掃不乾淨,所以我們就可以掃久一點也不用去自習啦。」
這就是我比較喜歡大眼的原因了,雖然他總不是很同意我的看法,但他的看法總出乎我意外;大眼的老爸是自家開牙科診所的醫生,就開在我家附近,有時學校會找他老爸去學校幫忙檢查學生的牙齒,所以,學校的校長老師好像也不敢對大眼怎樣,就算大眼的功課比我還爛,算術和國語都只考個位數,連作文「我的爸爸」都寫得讓人很吐血,所以他就經常只能找我當槍手了,但是他也會口出蓮花說:「我長大以後是不用筆的,我只要用鉗子就行了。」我問他為什麼,大眼抬起頭來看看我,好像覺得我問得很不可思議似的說:「我爸爸就是拿鉗子才當醫生的啊!」你說,大眼的看法是不是總出乎人意外?
然則,等畢業以後我們就各自飛,也失去了聯絡,大眼是否長大後拿起鉗子當醫生了,我不清楚,因為聽說大眼後來轉學也搬家了。但我還是喜歡這個小跟班,他總是上學放學跟在我屁股後,就算我跳入噴水池裡,大眼也會扛著掃把和畚箕跟著跳下去,如果我無聊地偷偷想爬上鳳凰花樹,他也會給出他的肩膀讓我踩爬而上。這就是我們為何喜歡校園和鳳凰花樹的原因了。
當鳳凰花樹的枝葉開始如細長扇子般在天空輕輕搖晃,火紅的花朵全然怒放而試圖將整片天空染紅時,我們就知道暑假又來了。不過,鳳凰花樹不僅搖晃著枝葉,也同時搖晃著如同細雪般飄落的小葉片,滿天飛舞,我們的年少時光就是在一畚箕一畚箕的鳳凰葉片中被掃走的;但落下的花朵卻被我的浪漫收藏在課本的書扉夾層裡,以一隻隻展翅蛻變的蝴蝶姿態象徵一種記憶方式在日後的今日,重新回味。所以,我的記憶如果沒記錯,希望我還能記得那一隻隻用鳳凰花朵拼接黏成的火紅色蝴蝶,也可以喚起一些人翻飛舞動的年少記憶,它的做法大約是:先將花瓣柄端摘除後,再撕去花萼內紅色瓣膜,由於能產生一些自然的黏性液體,所以也很容易就能接著將一片花萼上擺好黏上二根雄蕊了,最後用四片花瓣再黏拼成蝴蝶的身體,再緊緊貼上另一片花萼,一隻展翅欲飛的鳳凰花蝶就大功告成了。這樣精采動人的拼接設計,最早是誰發現的,我不知道,但我記得很清楚,整個校園裡不論是未畢業或將畢業的學生,甚至包括看起來有點笨的大眼,都能做出栩栩如真的鳳凰花蝶。
只不過,鳳凰花蝶是被夾入課本書扉了,但也弄得連制服也黏呼呼的,放學回家後挨罵是常有的事。
但夏季還是來了,暑假還是來了,帶著有點熱氣的風吹在校園的成排棕櫚樹上,一到黃昏時刻就飛出幾小群蝙蝠,在學校上空做出淨空的巡邏演習;令人昏昏欲睡的風也會吹在散落於校園中的鳳凰花樹上,吹落更多的枝葉與花朵,這種繽紛與昏睡是並存的,但我們並不因此而受到任何影響,在熱烈的大太陽底下,在紅紅的夕陽下,我們刻意尋找那掉落遍布地上的紅色鳳凰花朵,一腳一個鳳凰花朵,將它們恣意踩踏並重重印染在地上。一旦經過一個假日或暑假,大紅大紅地如大紅花朵印花布,就會俗豔卻炙熱地出現在整個校園地面。當校工出面驅趕我們時,我們就分頭躲藏,再藉機翻過學校的高牆離開,留下年紀大的校工無奈地瞪眼吹鬍。
不過,有時也有意外,大眼就因為身材較胖跑得慢,在翻牆時不幸被校工逮住過一次,校工要大眼說出他老爸的電話,讓他到校親自領回孩子,但大眼就是不肯說;百般無奈之下,校工便將大眼滯留看管在學校的警衛室,直到黃昏,大眼的老爸發現大眼沒回家吃飯,打電話到學校一問,最後才將大眼領回。此後好幾天,大眼見到我都不跟我說話,因為我「不講義氣,有危險時棄朋友而去」。說實在的,這樣的話不知大眼是從哪學的,也許是從收音機裡的講古裡學到,但也是有道理的。只是那能全怪我嗎?誰叫他吃那麼胖,翻個牆都那麼慢;但我還是請他吃了一根鳳梨冰棒,大眼才又跟著我笑了。
而在我們的小學校園裡,已經沒有比鳳凰花樹更漂亮的樹了,據說這種在十九世紀末就引進台灣的樹種,當初僅僅是為了以台灣為種源庫試種而引入,後來竟紅紅火火幾乎遍布在南部的所有大大小小校園裡;如果不是開花時節,那種蔥蔥鬱鬱如蓋的綠意也會吸引麻雀、白頭翁與珠頸斑鳩前來歇息,我就喜歡那如細雪飄落的感覺,喜歡踩在那厚厚綠毯上的感覺,和大眼一起慢慢慢慢掃著,我問大眼說,慢慢掃也不用去自習,不錯吧。不料,大眼忽然蹦出一句:「嗯,很浪漫。」為此,我還真懷疑大眼不應該去拿鉗子,而應該去拿筆。然而,他的作文又為何老找我當槍手呢?這是我一直到小學畢業時也無法想明白的。
就在那一年,小學畢業典禮上,我還記得很清楚,校園裡天空中滿滿飛舞著紅色鳳凰花蝶,我拿著畢業紀念冊給大眼簽,大眼抬眼看看夏日風中飛舞的紅色鳳凰花蝶,然後低下頭若有所思地,在我的畢業紀念冊上,用原子筆很文藝又醜醜地寫下:「蝴蝶飛起,思念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