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依凡
精神醫學上有一種病叫「月圓恐懼症」,患者常在月圓滿潮時,突然感應強烈的憂鬱,焦灼不知所措,甚至在歇斯底里的狀態下,狂奔、嚎叫,更嚴重的可能自戕,還可能莫名殺害無辜者。恐懼症罹患者,平時與常人無異,一到滿月時,才不平衡的發病,月缺之後,症狀立即全失,恢復正常。這種與天體運轉軌轍微妙交感的異常心理,除了藉助藥物的治療控制外,目前尚未能尋得徹底根治的療法。推究病理及肇因,患者的個性,多屬纖細善愁,敏感過度,傾向自戀而負有超載的自我期許,在現實中理想受挫,或全然破滅後,逐漸沉默的鑽入自閉的世界。
滿月的圓融,初昇時似金珀,高懸時若銀鏡,渾碩而無缺,是自然完美的形象,多少人世千古惆悵事,都默默移情於圓月的輝映中,自來眾生望月總是不勝動容驚心,更何況對於恐懼症患者的敏感,滿月的完美,不啻一種棘心難忍的刺激!
萬里之外的完美,千古幽邃逗引著世人,但是,完美只是一時,而殘缺總是經常,完美非但是一時,且是抽象而空泛,殘缺不僅是經常,同時也是可親而可惜。
每每看見骨董藏家,蒐集古玉、瓷器、錢幣、郵票時,反覆觀審,處處縝密,分寸馬虎不得。古玉握其手上,透光凝視,敲聲聚耳,但求能夠無瑕無疵。瓷器在前,則先以目視,再屏息緩緩接近,一副不敢褻玩的莊重,舉視時,一手托底,一手護器,臨淵履薄,彷彿有宋元明清,千百年代斯文光采,悉聚十指之間,稍微不慎墜落,則玉碎難收,這樣,只為求個瓷器無裂無缺。錢幣置掌,則桌面厚鋪絨布,觀賞時,拇指食指箝捏錢幣圓緣,另一手持放大鏡,以助目力,如此,不外欲得未使用的全新品相。郵票在鑷夾下,非得齒度圓整,背膠潔白無脫,票身沒有絲毫摺痕,才算極美佳票。
集藏家心思用盡,夢寐企求的就是藏品完美。然而完美的藏品,即屬集藏家私人的禁臠,非外人所能親近,完美得變成拒人千里之外,正是與人不親。那些藏品之所以完美,是由於自生成定形以來,就被收藏,未經生涯風華的流轉,全然與人世的悲喜煙塵相隔,那種完美真算是「絕世」的了,然而卻似圓月般的冰冷、孤懸而遙不可親。
山伯與英台的愛情,若非終究殘缺化蝶,也難令百代後人歎惋,因為歎惋,賺人同情,所以可親;羅密歐與茱麗葉的仰藥殉情,像摔破晶潔剔透的雪玉盤,那玉聲的驚裂,縱使沒有驚醒人間家族的宿仇,至少也驚動了世上男女的遺憾。
完美的就不再遺憾,沒有遺憾,更無緣由可惜、可親了。
水梨蘋果擷下後,按品級分類,完美的,用透明玻璃紙膜密封,高置於果攤上,待價沽售,那些損傷的,蟲咬鳥啄的,凌亂堆置簍筐內,外表雖略有殘缺,但有殘缺的,卻還算可口,完美的水果一定昂貴,但不一定美味,像耗盡心神掙取得來「完美的愛情」,婚後不一定甜蜜圓滿,反而歷經幾番愛欲死生,終不得結局而萍散東西的殘情,令人畢生永誌,終世刻骨而腐心。
處處完美總是令人心驚,心驚完美一落現實就不完美了。月圓恐懼症的驚惶,或許如此,這樣隨口說來,好像人人都有絲毫恐懼症的傾向,所不同的,月圓恐懼症執意的完美是冰冷而遠漠,歷幻非實的完劫;而眾生浮沉於人世的圓缺成敗,所能皈依救度的領悟,就是有殘缺的可親,有殘缺的可惜。
有殘缺,也是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