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筆人:路寒袖
作家
我的祖先來到苑裡開墾,定居於山柑,家族日益繁衍壯大後,成為該村落的大戶,在地人稱我們王家叫「山柑王」,一語雙關。
祖父誕生於地方首富之家,風流倜儻,可惜英年早逝,妻子孤兒頓失依靠,妯娌排擠,我新寡的祖母與十歲的父親被逐出族門,只給一方寮房遮風避雨。祖母撫養父親成人是難以言喻的心酸,然而,生命還是尋到出路。
我出生後四年,就搬到大甲了,大甲是母親的娘家,據說這是她的堅持,所以我們的新家離外祖父家只有百來公尺,遺憾的是,母親跟她父母兄弟姐妹們溫馨和樂的親人團聚異常短促,一年不到,她就急症驟逝了。
從小父親帶著我跟弟弟清明掃墓,總不忘提醒:你們阿公埋在青埔仔山,印斗山那個是查某祖。所謂「查某祖」指的是祖父的生母。青埔山與印斗山這兩座早早在我心中坐定的重要山巒,對我而言,長久以來僅止於口頭傳承,確切的字始終無從查證,後來網路方便了,又遲遲不敢上網,怕幾十年來自己想像的名字,一個按鍵下去後全盤顛覆,不過真相還是得有大白的一刻,終究上了網,答案揭曉,還好,跟我自小揣想的一樣,就是「青埔山」、「印斗山」。
苑裡山腳國小校歌:「小溪本住鬱綠錦山,快樂流過海洋,流過青埔原野山。」又查苑裡鎮公所網站,其中介紹苑坑里說:「(苑坑里)係由印斗山與通宵台地所夾之苑裡溪下游谷地。兩座祖先埋骨之山正名後,長年以來的掃墓追思才有了血緣呼喚的真實感。
兒時的祖父墳墓寒酸到不行,小小的一壟土,我懷疑裡面真的躺得下一個大人嗎?不僅墳小,連碑文也少,墓碑僅是一塊素顏的紅色清水磚,簡單的刻著「王松津」三個字,那是十歲的父親用毛筆為祖父寫下的人世最後名姓,清秀的筆畫非但毫無稚嫩之氣,隱隱透顯出堅毅的孤兒意志。
我在家中的櫥櫃逐一認識、拼組出從未謀面的祖父形象。一整抽屜的領帶,時髦的風衣、駝色皮夾克,徐志摩式的圓框眼鏡,在南京、上海相館拍的照片等。
祖父辭世時雖然不及四十,但他的人生應是精采豐富的,「寂寞身後事」又何妨?我掛念的反而是我那孤寡的祖母,瘦小的她居然可以在險惡的人情波濤中,拉拔父親長大,成家立業,但她的人生試煉並未因此而停歇,她的媳婦、我的母親走得更年輕,三十不到啊!母親的墳立在她喜愛的家鄉—大甲。
時間向前推移,墳愈來愈多,地愈來愈少,不論青埔山、印斗山,或是母親長眠的大甲水源地,我們祖先這些簡陋的墳墓,不斷被侵略欺壓,活人永遠改不了爭鬥、占便宜的惡習,即使死人的安息之地也不放過,我們的墳左邊被切一塊,右翼被占一角,沒幾年光景,幾乎快被「撕食下肚」了,所謂人吃人的社會說的不只是活人,死人亦然。父親不得已,才趕緊花錢學別人幫墳墓築起圍牆。活人住在鐵窗的世界裡,死人則躺在水泥磚塊封鎖起來的城堡。
墓地景觀隨時都在變,每年清明上山掃墓,總得花不少時間找墳,好不容易找到後,就有人靈光閃現,提出個人悟得的方位記憶法,譬如從某處往哪方向走幾步、對哪座電塔哪個山頭哪棵樹、哪座豪華大墳的哪一邊,每種定位都有理,但沒有一種有效,就像刻舟求劍,明年來,感覺彷彿景物全非,一家子滿崗跑,還是找得汗流浹背。
不過找墳似乎成了掃墓的必要儀式,經由每年不同的探尋過程,懷想在內心縈繞、迴盪、醞釀,各有各的痕跡,猶如年輪一圈一圈的堆擠,終成思念的巨木,矗立在親情的血脈之上,撐持起人倫的蓊鬱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