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PM
• 給盛夏夜裡的人們
曾經我也在不眠的夜晚揮霍青春,好似青春取之不竭,就像他的望之不盡。然而此時我在陽光晒滿的窗邊,心裡老撇不開的是一點陰暗,與潮溼。我多希望自己身後的你們笑得一無所謂、毫無掛記,就像你們心裡那個期待幸福的孩子,總有足夠的幸運。
至今我仍常從夜半醒來,那是青春的傷疤、現實殘酷的烙印,即使清醒後的下午,陽光的芒花開滿了整個星期,我的笑容仍然有著擦拭不去的疲倦。這樣的疲倦可能要再過些年才會從我臉上褪色,然而不知為何,我的直覺告訴我,那時青春在我臉上已無一點一滴的殘餘。
不情願地從夜半醒來是疲倦的,完全無法與被鬧鐘喚醒相比擬,不如我說吧!被鬧鐘吵醒的日子,我們的身心才有足夠的活力;而夜半腦子嘎然從睡眠中醒來,卻是一日中最大的不快、生活裡最大的不悅。
多年來的夜裡我不再造訪疲靡的城界,然而心裡畫上的殘痕,仍在二十餘年後的夜半,惡意地吵醒我的身心,讓我背著歲月的重量醒來。
相信我,歲月是相當有重量的,儘管沒有一把秤,能預測我們日後要馱上多少斤兩。
• 緊挨著孤獨走下去
身體的疲倦常讓我得以休息;心神疲倦的時候,則格外易於感傷。我想我胸口寄生的並非自己已逝的青春,而是母親曾經的年輕嬌美,與父親以往的風華正茂,還有我至今猶然記憶的、以往昔的容貌存續心中的面孔。
然而,比諸人們的漸老,人身的脆弱更令我不安,好像身邊那些我愛惜的人們,與我一同走著走著,卻隨時都可能消失一般。是的,我不怕自己早一步離開,卻恐懼失去他們的孤獨。我甚至懷疑,他們何人離開後,於我而言,這個養大我的城市,就瞬間幻化成一個我不熟悉的、陌生的國度。雖然我們說著同樣的語言,卻不會再有人了解我的感受?
冬日夜半的溼氣凝在鼻尖,我脫下所有想法、閉上眼睛,讓窗外的冷風,將我的靈魂吹離目前所在的現實,降落於睡眠帶來的、短暫卻輕盈的幸福安穩裡。
• 為你的冬季許願
祝福是遙遠而幾分虛弱的,所以我為失落願望的你許願。願望比祝福具體,所以我為自願孤絕的你許願。這些在我胸腔中共鳴的、祥和的默誦,一部分是要傳送給你,另一部分是送達到你周身、無法具名的一切的。是的,我向覺者們如是許願。
願你記起你歡悅的時光、願你憶及你的良善、願你鍛鍊你拋棄的智性、願你念及你少許猶然可貴的朋友、願你憐惜自己奢侈的青春、願你對未知與未來懷抱計畫、願你成就你心裡的光明、也願你珍惜白日普照下的一切生機……
天涼了,心裡的孤獨會讓身體更冷的。所以我為丟棄願望的你許願,向覺者默誦你的名字與希冀,只願你的心裡再能生起願望,讓你這一季的人生、下一季的人生……都有足夠的溫暖裹覆著你,在周遭的寒涼中,暖暖呵著你過冬。
• 苦悶的象徵
在我十七、八歲那些年,對文學還正是好奇時,經常到學校附近、當年的台中市文化中心,也就是現在的文英館地下樓看書買書。現在那附近有條全台知名的小路叫一中街,記得當年每次去那個外包給書商的書店時,老看見蓄了小鬍子的老闆站在樓梯口抽菸,所以那個寬敞的地下室,總有或淡或濃的菸味、混雜著紙張的潮氣。那些年我特別偏愛的,是志文出版社的新潮文庫,其中有一本日譯中名家──金溟若先生所翻譯的《苦悶的象徵》,因為書名相當吸引我,所以我也就很「開心」的買回家裡啃。
就當年還不識「真苦悶」的我來說,這本書有點像是「大人的書」,不過聽說魯迅先生曾拿這本書作為大學講義,因此我也就這麼看了一回。然而這本對日本現代文藝頗具貢獻的書,卻是作者廚川白村未完成的名作,因為書還沒寫完,作者便在一九二三年的關東大地震死於震災。
廚川白村為日本文青與文壇,有系統的引薦歐美各國的文藝思潮與理論,為當時的日本藝文界做出引導者的貢獻,後期更據此發展出自己的藝文理論,立論總結便是這本書的書名《苦悶的象徵》。
十七、八歲的我讀起這本書有些難受,因為我明明寫得十分快活,完全以文字滿足自己的意念,怎麼說也不能接受「文藝是苦悶的象徵」這種論調。然而近三十年後回頭張望一路而來的書寫歲月,當時之所以寫得那麼快樂,是因為心裡真的沒有思緒要傳達給看文章的人、也幾乎沒有打算抒發的感懷,完全以挑戰語文的可能性為樂,所以才寫得快樂得不得了;而隨著時日推移、年歲漸增,作品獲得共鳴的頻率飆高了,我才發現自己那些同感者眾的作品,多的是我想抒發的感懷與矛盾,真的是「苦悶的象徵」,無論我以歡悅或愁緒來表現這些作品,都是苦悶情結下的產物,都是對壓力的反彈或昇華。
明白這點道理後,我對文藝還是極為喜愛的,並為自己以寫作為業感到幸運,因為寫作背後的苦悶化為歡悅能獲得認同;以苦悶醱酵為愁緒也為閱讀者帶來共鳴,甚至代替閱讀者發聲,所以只要不計較經濟生活的清淡,「苦悶的象徵」豈不是創意人最好的報酬?至少在現今不能實話實說的壓力型社會,文藝創作是再人性化不過的工作了。
• 陪父親散步
正如秋日的涼涼朗朗,生命之秋也有著乾爽的表情,情緒一點一滴風乾,而情感日濃。往昔鮮少體驗父母子女的親暱,這時彼此之間常有極短的距離,尤其當我來到父親當年的年紀,深感為人之父的不易,父子之間便有了多年不見的親近。
陪著腳步漸緩的父親散步,踏出的步伐是愉悅的,他總要走在我前方,讓我隨著他身後的腳步前行,就像歲月一路而來,他在人生路上對我的領航。
冬陽微薄、冷風微潤,我與父親短短的距離間,像拉著一條相互牽繫的絲線。再熟悉不過的、居家鄰近的街景,每次與父親一道走過,街景總像是換了不同的表情,建築的顏色也好似有不同的深淺,就像年幼至今,他帶著我看見的人間冷暖、教給我的世故人情。
我的父親、外表嚴肅冷漠的老父親,其實我從他散步的背影讀懂他的真心情。父子之間幾十年下來,有很多事情與心情,說的是這些、要表達的卻是是那些,就像我在他背後的影子裡,聽他叨叨說起的是一些大道理,然而從語音與姿態間,我很清楚他真心想說的,其實是對這個家的眷顧、對家人深深的感懷與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