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上

文/方秀雲 |2014.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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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方秀雲

剛吃完晚餐,P看看眼前的鬧鐘,說:「十點了。」

我反應:「怎麼了?」

P:「一百年前的今天,傳誦一句:『燈即將要熄滅了,我們一生將再也看不到點亮的燈了。』此話道出了未來的淒涼。」

我:「你指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

P:「嗯!今年大家有一個默契,十點熄火,讓大不列顛島漆黑一片。」

我:「我這就去熄燈吧!」

在那黑暗時刻,我們靜靜地看著一部黑白電影。

這發生在八月三號的晚上……

走一段路

還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父親每星期天總騎著腳踏車,載我到台北萬華的地下電影院看日劇,還記得黑板上的粉筆字,寫上了一周放映的劇名,進去,一坐下來,就有婦人端著香噴噴的熱茶與熱熱的毛巾,印象中,看了不少的戰爭片,在那禁忌的年代,外面的世界很苦悶,但在地下電影院內,一切是溫暖的……從那時,開啟了我無止盡的電影之夢。

那晚,我與P看的是美國導演約瑟夫.羅西(Joseph Losey,一九○九|一九八四)拍的《國王與國家》(King and Country),這部電影改編作家詹姆士.郝德森(James Lansdale Hodson,一八九一|一九五六)的一部小說《回到森林》(Return to the Wood),談第一次世界大戰一位逃兵審判的故事。

亞瑟(Arthur),是一名志願二等兵,在戰役中,他那一班的士兵全陣亡了,只有他活下來,莫名地他決定「走一段路」,人一到倫敦,立即被軍事警察抓了起來,送回單位,面對軍事審判。

作家郝德森在二次大戰時擔任戰地記者,在前線,他記錄所見所聞,這些結集起來,日後成了一系列的書,包括《穿過黑夜》、《向早》、《破曉前》、《太陽裡的戰爭》、《大後方》、《而我竟喜歡美國》與《海與陸》;至於小說,除了《回到森林》,還有另一部涉及出版自由的《晨星》(Morning Star)。從他的日記、報導、小說,我們可以嗅到他對時事的觀察敏銳,批判的思維,更守護言論自由,最主要,他對戰爭的某些現象提出了質疑。

說到兩次大戰,雖未經歷,但父親走過第二次大戰,還真的上過戰場,從小眼見他一直有擺脫不了的陰鬱,我隱約感覺到,那是一種曾經信仰的價值,被戰爭擊碎後染上的憂傷,從此,很難再恢復了,他好心不說,不影響我,但他怎麼知道,他的神祕,濃烈到,早滲入我的細胞了。移居英國後,時間一久,很自然,歐洲的文化與歷史在我身上內化,這是漸漸的;同時,這兒的人對大戰還保有甩不掉的思緒,那厚重的程度,剛好與承襲我父親陰鬱的濃度,同等同量,十幾年來,自己好像在跟歐洲一起跳著探戈舞。

今年正逢是第一次大戰爆發一百周年,多少英勇的故事,多少感人的故事,甚至多少愚蠢的故事,積存我心頭,然不知怎麼的,唉!又要責怪這兒冷颼颼的天氣了,好冷,冷得牙齒打顫,冷得耳朵疼痛,冷到穿透骨髓,如此,竟然,臆想自己陷於一百年前的戰場上……

憶起《回到森林》的情節,與《國王與國家》黑白與光影的移動,淋漓盡致地訴說大戰的窘境、殘酷與悲劇,此刻,一層陰霾撲來,我自語:如果我是那一位軍人,會怎麼辦呢?

我的讀者,或許你會說,戰爭是一個非常時期,碰到了逃兵,還有什麼好說的,槍斃!或許你會說,又沒殺人,也不是什麼滔天大罪,饒他一命吧!

在書與電影裡,審判發生在天候極差、骯髒泥沼、老鼠竄行的戰壕與軍營,一位上校哈格里夫斯(Hargreaves)為亞瑟辯護,一開始不能諒解,慢慢也同情起來了,他說這位士兵離開軍隊,只是「走一段」,不是逃……結果,陪審團還是宣判有罪,將由行刑隊執行槍決。槍決時,行刑隊士兵們遵照命令,一起開槍,卻沒有一人願意對準亞瑟,亞瑟因槍聲過大,嚇著倒了下去,但沒死,最後,哈格里夫斯走向前,蹲了下來,用左輪手槍終結他的生命。

一個好好的年輕人就這樣消失了,一場悲劇。

若窺探心理層面,人為何志願從軍呢?有些可能因為沒有理想的工作,有些害怕被人冠上懦夫之名,有些可能是熱血澎湃,想為國家而戰,原因可能不一樣;然,一旦到了前線,國家觀念已成其次,最後,那戰鬥意志,全為了士兵之間的情誼,也就是所謂誓死的兄弟連了。亞瑟飽受炮彈來襲之苦,患了彈震休克,又目睹打殺的血腥,更何況他那一班人全部喪生,那一瞬間,他失去了再戰的動力,想走一段路……

亞瑟遇到的,也可能發生在每個前線士兵的身上。

父親說謊了

現在,大家都說這是場愚蠢的戰爭。

若問哪位詩人將一次大戰景況描繪最深刻、最一針見血?那莫過於魯德亞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一八六五|一九三六)了,這一陣子,恰巧他的一本新書《一百首詩:舊與新》(100 Poems: Old and New)出版,裡面有一半是他膾炙人口的詩,另一半是原以為遺失的詩稿,被意外地尋獲,是新挖掘的詩。當我細讀他的文字,發現他像個繁複的組合體,很難用簡單的詞彙定義他,儘管如此,他詩裡常顯露對平民的讚嘆與憐惜,還有那抗議制度的不合理與官僚作風。

對戰爭,內心混合愧疚、質疑與同情的他,寫下了無數的詩文,其中,〈我兒傑克〉(My Son Jack)最貼近人心,此詩寫著:

「你有我兒傑克的消息?」

非此潮。

「你認為他何時回來?」

非隨此風吹,非此潮。

「有沒有人知道他的訊息?」

非此潮。

因東西沉下去了,很難浮游,

非隨此風吹,非此潮。

「噢親愛的,我能找到什麼安慰?」

不是此潮,

也不是任一潮,

除了他沒有蒙羞自身之外——

甚至非隨那風吹,非那潮。

然後,你更要抬頭挺胸,

此潮,

與每一潮;

因他是你生的兒子,

而獻給了那風吹,那潮!

「傑克」何等人物呢?這名字代表每一位死去的士兵,年輕,無聲無息沒了。誰的錯呢?他在《戰爭墓誌銘》(Epitaphs of the War)說得好:

假如有人問,我們為什麼要死

告訴他們,因為我們父親撒謊了。

父親告訴小孩,這是一場聖戰,一場正義之戰,一場輕而易舉、快速解決的戰爭,幾個月內就能打完,回家跟家人團聚,一起過耶誕節……

然而,這是一個愚蠢的戰爭,鬆垮文明的戰爭,艱辛、殘酷的戰爭,延續了四年的戰爭,啊呀!父親撒了一個天大的謊言。

想想,我是那位二等兵亞瑟,哼!我才不去上級那兒報備,因那是一個背叛我,背叛我那班兄弟,一個信用垮台的地方,怎能回去呢!

多心痛,上一輩的人撒了謊,下一輩的人白白的犧牲!

釦子相扣

原來,承諾戰爭將在耶誕節前結束,熊熊戰火繼續蔓延,一九一四年的耶誕節,沿著西方戰線,在一些駐軍的壕溝,德英雙方的士兵們悖逆上級的命令,私底下,有一個不約而同的默契……

那一天,冷風呼呼地吹,戰壕內蠢蠢欲動,有人開始點燈、架起耶誕樹,有人哼起〈平安夜〉,有人向敵軍喊話:「耶誕快樂!」不論使出哪一招,空氣一下震動了溫熱的分子,瞬間,彷彿融化了地上的冰雪,他們不再有仇敵,不再有殺意,只想走出戰壕,與幾公尺那一頭的士兵道聲祝福……

或許,只是奢望吧。(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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