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顏訥
她對我唱歌,對我發表演說,在某個冬夜的客運車廂裡。
每周往返新竹台北的老舊客運,馱著白日經歷各種摧折的困乏旅客,燈光與日光同步,彷彿對乘客的疲累有種溫厚的體貼,上了交流道後就悄然暗下。噓,睡吧,任何形式的耍廢在那一刻都被允許,一個小時初的旅程,讀不完一本書,看不完一部電影,所有做一個有用的人的努力,最終都將在昏聵光線中棄守。
然而,愈是放鬆的時刻我愈警惕,得自恐怖電影的公式,平白的悠閒必定伴隨毀滅性災難,想想那些吹著口哨徜徉開懷的傻瓜,下一秒不是被斬首,就是肚破腸流,配角的宿命。因此,眾人皆睡的客運上我總是獨醒,國道的旅程,司機橫衝直撞,運的是咱們的命。
終於,某個冬夜,車過龍潭,一個瘋狂女人向我交出她的命。
掛著墨鏡,乾扁瘦小的身軀咬在紅色棉襖裡,她是各種的不合時宜。女人聳地起身回轉,藏在墨鏡後的眼神隨即鎖定我,以厲鬼撲人的節奏飛近,臉黏上來,森森端詳,像一隻正在考慮如何肢解獵物的狼蛛,咀嚼我溢出的恐懼。在一場視線角力戰中我慌忙敗陣下來,女人彷彿暫時滿意了,突然挺直身子,對全車發布演說,簡直霸氣萬千:你真以為自己比我強嗎不過是濃妝豔抹罷了這麼多年來我老公所有的苦你真的明白嗎最初的時候他決定娶我那分心意你永遠也比不上啊所有的男士們千萬千萬,要好好地,愛你們的妻子啊。語畢,她手舞之足蹈之,踏著節拍,慎重其事地唱:你說你想要逃偏偏註定要落腳情滅了愛熄了剩下空心要不要空心要不要要不要……
忘詞了,聲音落在錄音機卡帶的尷尬裡,惡狠狠送了我一記白眼,轉身,鞠躬,謝謝指教。
即使在恐懼繚繞下,我還有殘餘的辨識力,明白那是我此生聽過最空洞卻也最憂傷的歌聲。
於是,在冬夜的客運車廂裡,一個瘋狂的女人,把她苦難的命運用極癲狂的形式運向我。在那個短暫的旅程中,我是曾經和丈夫聯手摧毀她對人性愛與良善信任的幻影;諷刺的是,在那個短暫的旅程之外,我的生命中有無數次相似的時刻,目送愛人與別的女子聯手摧毀我對愛與良善的信任,那是屬於我,一個配角的宿命。
幾個冬日又過去,關於客運車廂內瘋狂女人的故事,重複述說之後,或許已經改換了好幾個版本。懷舊總是淨化療傷的過程,在往後的旅程裡,我已經原諒了幾個人,又生出足夠的氣力愛過幾個人。只是,如果有機會再於新竹北返的車廂相遇,我要抱住她,用傷害者的姿態,祈求一個空心人的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