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崩雲,驚濤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蘇東坡〈念奴嬌.赤壁懷古〉,人道是,一首文章絕唱,妙句穿空,驚心拍案,惹人千古誦。嗯,不錯不錯!
真不錯嗎?錯!錯!蘇軾連連錯。全詞兩處實寫,兩處皆錯。
故壘西邊,是周郎赤壁嗎?「黃州西山麓,斗入江中,石色如丹,傳云曹公敗處所謂赤壁者。或曰:非也。」蘇軾所遊黃州之赤壁,是赤壁磯,非三國古戰場。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也是「非也」。《三國志.周瑜傳》云:建安三年,「瑜年二十四,吳中皆呼周郎……時得喬公兩女,皆國色也。策自納大喬,瑜納小喬。」那才是當年呢!
到了赤壁之戰時節,已是建安十三年,小喬出嫁十年了呢,不說一年生(崽),就說(兩年生),也是「兒女忽成行」了,不是喬大媽,也是喬大嫂了,老阿嫂啦,何以還說是初嫁呢?
清人張爾岐著《蒿庵閒話》,對東坡先生不太客氣,批東坡文章常常亂寫一氣:「東坡文字,亦有信筆亂寫處。」
比如說〈前赤壁賦〉,不但蘇云赤壁是張冠李戴,而且裡頭天文知識也是錯謬貽人譏,開筆寫「壬戌之秋,七月既望」,寫到後頭卻是:「少焉,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
張公云:「七月,日在鶉尾,望時,日月相對,月當在陬訾,斗牛二宿在星紀,相去甚遠,何緣徘徊其間?坡公于象緯未嘗留心。」
天文學知識,你懂多少?張公云「坡公于象緯未嘗留心。」把我等文青腦殼也搞暈,太專業了是不是?不過,坡公常常「信筆亂寫」,卻是真的。
蘇軾作〈書四適贈張鶚〉,引《戰國策》「無事以當貴,早寢以當富,安步以當車,晚食以當肉。」引文對不對?錯了,原文是:「晚食以當肉,安步以當車,無罪以當貴,清靜貞正以自虞。」四句錯了兩句,其他兩句,順序也搞錯了。
若說引文可以不必泥古,而將著作亂點鴛鴦,那是硬傷了吧;蘇軾寫了一篇〈題魯公帖〉,中有句子說,「其理與《韓非》竊斧之說無異」,有老學究給查了黃卷,「竊斧之說」,不是《韓非子說》的,應是出自於《列子》。
有人曾問,李白杜甫白居易,千古文人喜歡誰?都喜歡!若獨喜?獨喜坡公蘇軾。
坡公亂寫,錯謬多端,還喜歡他?對,還獨喜他!
人道周郎赤壁,東坡明明曉得有錯,但他將錯就錯,聽了赤壁兩字,感慨萬千,摛筆作文,他要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文思穿空,拍岸而來,捲起千堆意象,情不可遏,他哪能再跑到真赤壁去,然後再作文?那文思妙意,早跑光了!
白居易作〈長恨歌〉,明明曉得貴妃是「白花女」,梅開二度,嫁與二鍋頭乃至百二鍋頭的李隆基的,但他偏要說楊貴妃嫁唐玄宗是初嫁,是黃花女嫁過去的;蘇軾也是,在蘇軾心裡頭,周郎是那麼的英俊,小喬是那麼的美艷,永遠是十八韶華呢!
格律捆不住蘇軾,知識捆不了蘇軾,您老常常掛在嘴邊的一根叫做常識的繩子,也捆不了蘇軾。
張公所謂「坡公文字,亦有信筆亂寫處」,坡公文筆在哪裡?在他「信筆」裡;坡公才氣在哪裡?在他「亂寫處」。
禮,豈為我輩設耶?學,豈為蘇軾設耶?蘇軾他錯錯錯,學究您莫莫莫——讀蘇軾,須讀其才氣,且少究其學究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