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個修鞋匠,攜妻帶子來到這個小城。當時的小城保守而傳統,他與妻子在大街上旁若無人的親昵,使正在上初中的我感到特別新奇。我從未見過我的父母如修鞋匠夫妻這般,在我們兄妹面前,他們甚至連玩笑也沒有開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想,父母的結合也許只是那個時代的犧牲品,他們之間並不存在真正的愛情。這樣想著,我便很有些?父母感到悲哀。
初中那會兒,我們姐弟幾個都在上學,家裏很不富裕,新鞋便很少買。母親隔一段日子便會檢查一下我們的鞋子,將需要修補的撿出來拿到街上修。我們正是愛美的年齡,善解人意的母親便一個鞋攤一個鞋攤地挑過去,最後終於在這個來自南方的修鞋匠那裏停下腳步。他修的鞋結實而漂亮,穿在腳上,如果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縫補的痕?。母親便會在每次修鞋回來稱讚上幾句。這個時候,父親便對母親說:「既然他做活這?好,不如讓他把那雙鞋也修一下吧。」母親撇撇嘴,似笑非笑地走開去忙她的事情。次次如此,我便有些納悶,問父親指的哪雙鞋。過了很久我才知道,父親在一次出差時給母親買了一雙皮棉鞋,因怕被同去出差的同事看到,沒仔細看就掏出五十塊錢買了下來,這在當時對我們家來說絕對是一種奢侈。拿回家才發現,一隻鞋跟高,一隻鞋跟矮。
隨著時光的流逝,家裏的經濟狀況明顯好了起來,「修鞋」離我們的生活越來越遠。高二那年,善良的母親得知姥姥去世的噩耗,因太過傷心導致腦出血。母親在父親連續七天七夜的守護下,終於從死亡線上掙扎過來,但在再也無法維持她原本穩健而輕盈的步態。
母親的右臂和右腿都不再聽使喚,她只能用左手拄著拐杖拖著右腿走路。這樣一來,左腳上的鞋還很新,右腳上的已經壞得不成樣子。本就勤儉的母親不忍心看著幾乎還未失去"新樣"的鞋子被一雙雙丟棄,便又想到了那個南方來的修鞋匠。父親騎著三輪圍著縣城轉了三圈半才找到另擺新攤的他。修鞋匠一看認出了母親,並從此熟悉了我的父親。自從母親病後,照顧母親成了父親最大的工作。
就這樣平靜地過了兩年,沒有想到經常胃疼的父親被確診?"胃癌晚期"。在父親的堅持下,我們共同努力瞞著母親。母親不說什?,只是日夜守著迅速垮下去的父親。
父親有時會掙扎著起床陪母親走一走,卻沒等母親說累,他已气喘吁吁。如此幾次下來,母親便不再讓父親陪她。由於少了父親的陪伴,母親也很少再出去鍛煉。她不顧我們兄妹幾個的勸阻,堅持在家守著父親,親自坐在爐前?父親熬藥、熱奶,甚至做飯。她固執地不讓任何人插手,自己左手端碗,拖著右腿,艱難地走到父親床前。每每這個時候,父親便閉上眼睛,扭過頭去......只有在這個時候,他們才不會在我們面前掩飾他們由歲月積澱下來的樸實的愛情。
直到父親去世,母親再沒有去修過一雙鞋。
父親的去世,帶給母親的幾乎是致命的打擊,鬱鬱寡歡的她在父親去世半年後,才在我們的說服下出門鍛鍊。於是,「修鞋」便又成了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第一次帶著母親找到那個修鞋匠的時候,鞋匠叫了聲「大姐」,便問:「大哥今天怎?沒來?」母親笑著說:「他去了半年了。」鞋匠的手被針扎了一下,吮了吮手指再沒說什?。自始至終,母親沒掉一滴眼淚,卻也沒再說一句話。
一年後,母親也走了。
收拾母親的遺物時,在櫃子的最深處,我終於看到了那雙被父母提及多次卻從未見到的那雙皮棉鞋。鞋的樣子已經過時好久,皮子也已經有些發板,可裏面的毛仍然柔軟而溫暖。我注意去看它的鞋跟,不知什?時候已被修齊了。我們給母親穿上,從此以後,它便與母親在一起了。
那天,女友要去修鞋,我又見到了那個鞋匠。他自然問起我的母親,我告訴他母親已經沒了,他低著頭仿佛沒有聽到,接過我遞過去的錢後,才?起頭對我說:「像你父母這樣,才叫真正的夫妻。」
我想笑,卻已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