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妮‧弗朗索瓦 譯/俞佳樂
讀書人體格強健,背個裝著幾本書的包包不在話下—包裡當然還得裝點別的東西—但他們在精神上格外脆弱,有著近乎病態的敏感。我就是這類外強中乾的讀書人。有人窺探我正在讀的書名,我就會火冒三丈,要是這個冒昧的傢伙還敢不識時務地以眼神詢問:「你看的是什麼書?」就更令人忍無可忍(沒用的書呆子)。
要是我正津津有味地讀著《孔雀的主人》(旁人插一句「啊,您喜歡動物」),或者《西蒙波娃的越洋情書》,那倒也罷了。但如果我手裡正捧著派翠西亞.康薇爾的新作,怎麼才能讓人相信,我總的來說並不喜歡偵探小說,尤其不喜歡手上正讀的這一本?又怎麼才能讓人相信,我到了五十歲才開始接觸偵探小說,而且純粹是出於職業意識才讀的?(當然,在那以後,我看過的偵探小說已經足以彌補之前在這方面的先天不足。)
不管我看的書是否登得上大雅之堂,只要被別人偷窺到書名,我就很惱火。記得有一次,我的背包沒扣好,馬里奧.普拉茲的《肉體、死亡與魔鬼》探出頭來,正好被雷吉斯撞見,他那吃驚又得意的表情,一想起來就讓我生氣。其實我挺喜歡雷吉斯這個人的,但就是討厭他那眼神:「咦,妳怎麼讀一本給小學徒寫的書……」似乎這本書就是我文化品味的代言人。
總之,哪怕手裡的書是所謂的「高雅文學」,讀書人也要做一番解釋,就像把手指伸進蜜罐裡偷吃蜂蜜被發現了,於是羞愧難當地辯說自己其實更喜歡安德烈斯血腸。
詢問、好奇,偶爾也透著善意,旁人投來的目光形形色色、內涵迥異,讀書人對此裝作毫不在乎,實則深惡痛絕。他們假裝繼續看書,然而思路已經被打斷了,只能在心底默默地抗議。話說回來,各種各樣的眼神儘管討厭,卻終究要好過最可怕的一句:「您看的是什麼書?」讓人聽了心驚膽戰。那是一個前奏,隨之而來的必定是一連串沒完沒了、輕率突兀的盤詰。提問的傢伙要嘛長著蠢笨模樣,好像生下來只讀過地鐵路線圖;要嘛就擺出一副自命不凡的樣子,居高臨下,彷彿你在他面前不過是乳臭未乾的高中生。
我也絕對不能容忍有人從背後偷瞥我的書,這種感覺就像洗澡時有人闖了進來,要和我共用一個浴缸。這種分享令我備覺羞辱,無法接受,彷彿有人在我的心裡投下一顆石子,書中文字在湖面上一圈圈地蕩漾開去,句子開始搖晃,一切都變得模糊,於是乾脆放下了書本。
要是別人亂翻我的書,我會怒不可遏:這是我的私人物品,這樣做只會招來我毫不留情的怒斥。讀到這裡,你可能會覺得我是個脾氣古怪、粗暴無禮、歇斯底里的老處女。沒辦法,我也不想這樣,但我控制不了自己。在我眼裡,這些看似親膩的舉動與流氓行徑沒什麼區別(雖然與性無關,卻涉及個人隱私)。
其實,這類讓我怒火中燒的僭越行為,我自己也會無意識地去做,而且做得很放肆、很熟練、很虛偽。說到底,是近視讓我占了便宜:若無其事地戴上眼鏡,朝四處張望,然後不動聲色地用眼角的餘光向書頁上方掃去—那兒通常印著書名。接著,我會展開各種粗魯蠻橫的揣度分析,進行各種站不住腳的推理:「真是個漂亮女孩,可是讀《黑暗中的碎麻器》的人應該滿臉雀斑才對。」
(摘自《閱讀:回憶錄》,圓神出版)
作者簡介
安妮‧弗朗索瓦
Annie Francis
巴黎人。一無文憑,二無頭銜,沒沒無聞。
曾任職於法國瑟伊出版社編輯,著有《非正式的自我創傷紀錄:我與癌的戰爭》、《步履蹣跚:菸民的自白》、《家庭糾紛場景:字面的以及象徵的》、《芥末培根故事集》等書。她在閱讀中度過了三十年的職業生涯,於2009年辭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