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淑儀
三進的隔間,從流行到非主流到發燒片,最深的裡頭擺放黑膠、龐大音箱、音響,樂器吉他……我一個人這裡站站,那裡走走,時常有人特地來找某些CD,聽著他們聊天,我有一種心安,也遐想自己未來會長成如何?摩娑這張那張CD,捧捧看是否跟自己有緣可以帶回家?我羞於和人交談,不敢試聽,總是推敲緣分,卻往往不曾失望。沈聖德、豬頭皮、史辰蘭、葉樹茵、雷光夏、黑名單工作室、角色音樂陳明章,劇場與部落音樂,他們與我同在。
拾級而上,就隔絕了幹道上的車水馬龍,播放的音樂是怎樣都沒關係,安靜或震盪,澎湃或空靈,我都瞬間被撫慰了,我都成為自己了。
那時不再是情人眼中的乖女孩,不需要他時時擔心、教訓,不需面對他的噓寒問暖,也不再只是沉默不語、不食人間煙火。太多語言忽然從腦海中浮出,與音樂交雜,空氣裡有一個個想像的、獨立的、風馳電掣的我,有一個個閃著靈詰光芒、自信、活潑的我,有一個個聰明、機智、分析與洞察人生的我。
我在那裡對人生有一點小小想法,有些小小希望。
離開那裡,我瞬間又失去靈魂,再炙熱的空氣都令我背脊發涼,突然又褪身成為不說出自己、不看別人的隱身人形。
青春,於我是花碎石崩,殘破的身心。面對人群,面對生命,面對現實,每一步都舉步維艱。
這裡的路名多好:光華、美崙。我重回於此,為曾經凋零的青春靈魂哀悼。生命已然豐美的今天,再次回想,我竟有過這樣的時期,讀著就要顫抖起來。
那時手邊書是《鱷魚手記》、《蒙馬特遺書》,死絕再死絕。
為愛情成灰的靈魂其實有一絲燃點,期待見面時閃閃星爍,爾後幻滅、死寂;希望、幻滅、死寂……這樣輪迴的人生,我過了多少年。
現在想起來,猶然深刻到怕。
沒再這樣傾全心全身全靈魂地愛過一個人了。人生沒幾次可死的。
很感謝當時收留殘破身心的那人,天知道,我在他懷裡不過是幻影,在這裡生活不過拖著一副敗絮其中的肉體。絕望的自己以為會在這裡度過無望的青春、婚姻、家庭,人生可以平凡且不見一切地流逝……卻忘了人生無常,有一天我也長出翅膀,從此逃開。
逃得太猛太快,連自己也無法承受,只能選擇不看不聽不記憶,直到忘卻。
再踏入,周遭一切的人情氣味,才讓人驚覺,原來想擺脫的,不過是自己痛的記憶與過去。流亡的空間、稀薄的空氣、危險到傷人的日月光景,你來到你舊時的記憶裡,卻是闖入他人真實生活的場景。
十年間,場景的轉換,沒有留下任何情緒的面容可以憑弔,沒有傷心可尋,沒有遺憾可追,可尋可追的都是自己腦中的牽掛,與眼前無關。
我是一個闖入者,闖入別人的常規我的遺跡,幾乎要微顫地向每個邂逅者說抱歉,抱歉在你的居地裡我的記憶如此龐大地占據著;抱歉我一點都不記得你們,只記得自己死滅的生命。總有人一如當年的光景,持續著規律的節奏:買賣、生活、悲歡離合;也有已經崩毀了、改朝換代的現世風景,自己看得陌生,卻已是往來人群裡、別人眼中另一個陳舊的風景了。
我們在遺跡裡不免有一些猶疑和恐慌,來得沒有心理準備,就有一種怕被人發現的不安,怕自己像極中年訪古俗氣的觀光客,拘捕舊日符號的意義大過於對自己生命的纏綿思索。佯著正常的腳步,心裡卻無端想著,在往日的居處地,能登堂入室該有多好!
喧喧擾擾的人間生活,時間空間都不曾停止,它是大都市裡的小巷,跟著都會節奏變化門前的燈光霓虹,除了身邊的舊友,無人睬我一段心事。
還是笑話,從來沒有柵欄圍著自己,叫我不可去,卻是一轉頭,彷彿千百年身,荒蕪的境地。
若不是無事無端的闖入,我不會發現,在生命裡,我已沒有嘆息,沒有責備沒有眼淚。而所謂抒情與牽掛,不過是還在意,在短暫的人世裡,竟仍有遙長的苦痛刻鑿出的生命遺跡,而今日我竟然可以褪下包袱,重拾純真。
面對闖入,那是一頁詩篇,握有小心翼翼,輕描淡寫的對白,抬起頭就雲淡風輕,古往今來,白雲蒼狗,我珍視我擁有過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