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淑儀
又一個楊德昌的成長故事。但每一部電影都是不一樣的成長故事。《渴望》裡的是情慾,《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是理想的幻滅,《海灘的一天》則是對自我獨立的搶灘,只是不約而同地,都有一雙凝視世界的目光。
楊德昌的電影世界演出的不是大部分人的成長,與其說是關於成長的典型人物,不如說是一種對世界的象徵。
一開始,張艾嘉張望世界的無言眼眸,就讓我問出「為什麼」。為什麼是這樣看世界?為什麼不喧鬧、不詮釋,只是觀看?我原以為她眸子中裝的是愛慕,愛慕著影片中哥哥的女友,後來才知道,這雙眼眸是在看世界,用一種先不帶批判、不帶反抗的眼神,觀察、接受、反叛,最後才獨立。
女孩總是白色的衣裙,《渴望》是這樣,《恐怖分子》也是,《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也是,《海灘的一天》更徹底的是。有人說那是楊德昌對白色的迷戀,我以為那是一種冷姿態,對應八○年代風起雲湧的社會現象與心理狀態的冷姿態。
不是風霜看盡人間百態的冷,反而是初生之犢無畏,但還不知採取何種位置的冷。
所以「成長」對應的不盡是青春,更多是對應了當時的世間情事,紛紛擾擾。
楊德昌太聰明了,聰明到他的電影都不簡單。不簡單地反映人生,不簡單地只是說個成長故事,他往世上走一遭,他就跟世界拚一次架,用電影,用姿態。
日治時代殘存的父親權威,封閉的家庭觀念,傳統書香門第如何抗衡八○年代經濟起飛人心思變的台灣社會?企業老闆對張艾嘉老公說,你多花一分心思在自己身上,別人就超越你一分鐘。張艾嘉婚姻之所以觸礁,不在兩人對婚姻做錯什麼,而在於對現實的理解與追求的差異上:一個緊追著現實利益,也被現實追著跑;一個還耽於執著的理想與美好,因此他們的婚姻是悲劇,是現代社會必定的悲劇。
最後,女孩終於不再追尋丈夫去了哪裡,是生是死,對她都一樣了。她都必須走向自己的前程。但成為自己這件事,在哲學上的命題是件好事,在現代社會的基礎上,「完整的女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看到的是,張艾嘉終於成為充滿色彩、短髮幹練的八○年代女強人,但往前走的臉龐卻沒有笑容。她的哥哥死前曾說,究竟是什麼無形的力量,讓心臟在冰冷的世界中還能賣力地工作?我想這就是楊德昌留給觀眾的哲學課題,成為什麼樣的自己才是真的?如果現代社會成就的是孤獨的自我,那麼,真的是好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