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在門裡卻在檻外——周夢蝶
圖/林耀堂
文與圖/林耀堂
年輕時我在高職教書,每逢期末結算成績時,我喜歡到「明星咖啡屋」找一個靠窗的位置,一邊喝咖啡一邊按計算機打分數,累了就溜下樓站在周夢蝶的書攤翻翻詩集。知道他是詩人,常看他坐在小板凳,就著一張椅子寫書法,也跟他買過《龍族》、《藍星》等詩冊,但是不敢跟他說話。
一九九九年,因進行一系列的台灣詩人版畫創作,周夢蝶先生是我計畫中的繪寫對象。已經忘了是誰幫我聯繫的,我冒昧地打電話與詩人周夢蝶約見面。那時,他已經結束武昌街的書攤,搬到淡水住了。
我們約在台北長沙街百福奶品店,他身形雖單薄,精神體能看起來還好。他告訴我,他每個星期四固定在這裡吃晚餐,有時也跟朋友在此見面。
我落座時,他的晚餐已經上桌,但是他一直在調整他盤腿的坐姿,我也一直安靜的坐著看他。半晌之後他才開口:「這是我一貫的坐姿,我不是為了給你畫才這樣坐的。」我說:「沒關係,沒關係。」說完我自覺得這回答不太得體,但是不知道應該怎麼說。
接著,他不再開口安靜地吃著他的晚餐,我也只好靜靜地看著他細細的吃飯。一直到詩人開始享用餐後的咖啡,方才提筆速寫他的頭像。
畫像時我提到前輩畫家席德進曾有一幅畫他的油畫人像,在我們學畫的人看來真是一幅好畫,畫家用空白背景和黯黑衣著的對比,把詩人的孤高樣貌強而有力突顯出來。這時期席德進已離世很多年了,而他的畫冊很多都印有這幅油畫。
令我非常訝異的是他的回答:「我沒過見這幅畫,我不知道有這幅畫。」我驚呆的盯著他看,可他的樣子一點也不像在騙我。
畫好他的人像速寫,我小心地告訴他:這兩張草圖我要回去畫室後製,等印成銅版畫會奉上一張給他紀念。他說:「你不用送我這幅畫,我現在要丟的東西已經太多了。」我再一次驚呆的看著他,也再一次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我請求他用他的筆跡寫一首他的詩,讓我把它與人像印成版畫,他點頭答應;不久我就收到他的手稿,是一張寫得非常專注用心的瘦金體書法。是墨寶!看過或聽我說過的文友都這麼說。
製作這張版畫時,我覺得他像人也像仙,我就在背景畫一個門框,意在表達他「似在門裡卻在檻外」的心情風景。
如今,詩人已化羽歸去,我念著他的詩〈孤峰頂上〉最後一節:
雖然你的坐姿比徹悟還冷/比覆載你的虛空還厚而大且高……沒有驚怖,也沒有顛倒/一番花謝又是一番花開。
想六十年後你自孤峰頂上坐起/看峰之下,之上之前之左右。簇擁著一片燈海──每盞燈裡有你。
回憶我跟他這一小段緣會,像蝶翼一般輕飄卻又留有不易抹去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