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感言
爺爺半夜跌倒在路邊的事情,隔天由母親跟我說起,她說要不是有那位路過的善心人士,爺爺可能真的就要在路邊躺到天亮了。
小學時候常到外婆家過暑假,白天的鄉間多姿多采,讓我們縱情狂奔,晚上的氣氛卻總是陰森,昆蟲怪叫不斷。那時候夜裡不敢起床上廁所的景況,現在想起來,覺得又好笑又丟臉。
黃昏、田埂上的鐵馬、戲棚下的初戀……,是舅舅怎麼說也不膩的回憶。
而小時候被綁在椅子上的是弟弟,但不是因為出麻疹,是因為他貪玩,臉被燙傷上了藥,怕他自己亂抓。
奶奶臉上有沒有傷疤我不知道,因為奶奶早逝,我沒見過她。但奶奶逝後,爺爺確實一生未再續絃。
這些故事穿插交錯在我的生命裡,加上我的想像,轉化成文字,有幸獲得了一點點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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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夜色怎麼那麼黑,月娘攏沒出來,風吹來按呢燒烘烘,烏雲罩到頭瞉頂來,明天可能會落雨。
壽田伯醒來好一會兒了,眼睜睜的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就是沒有辦法再入睡。
他甩一甩手把手腕的石英錶貼到耳朵上,耳膜裡跌、跌、跌的響。這是一雙對錶中的一隻,另一隻陪著已經過世的老婆往西方極樂世界去了。二十多年前在廣隆洋行買的,進口貨。如今錶面讓時間磨得花白花白,錶帶的鏈接處咬著灰黑色的汗垢,靠近錶心的那一節卡榫已經卡死不能動了。兒子阿來幾年下來也送了好幾隻名貴的手錶,沒見壽田伯換過。
確定手錶還管用,壽田伯把手移到眼前,就著床邊的小夜燈,瞇起眼睛往時間裡看,白霧裡兩支分不清長短的銀針,分別指在四跟二的位置。
「四點多囉,啊沒恰早起來走走咧嘛好啦!」看過時間,壽田伯細碎的自言自語,隨後緩慢吃力的翻身起床,坐在床邊喘了幾口氣,穿上鞋,提著柺杖走出房門。
扶著牆一步一步走到阿來和秀鳳的房間門口,壽田伯停下來凝神傾聽了一會兒,裡頭安安靜靜的沒有一點聲響,他老臉上拉出一抹欣慰的淺笑,繼續緩慢的往大門口移動。
昨晚臨睡前壽田伯聽見阿來和秀鳳在房裡吵架,兩個人大概是怕吵著壽田伯,壓著喉嚨哇啦哇啦的對嗥。壽田伯靜靜的躺在床上聽,聲音含含糊糊的在門板上爬,壽田伯聽著聽著也迷迷糊糊的睡去,爭吵聲停的時候,他已經不知道夢到第幾殿了。
「尪仔某就是這樣啦,再怎麼吵還不是得睏作伙?」壽田伯在笑容裡想著。
「那是啥?」壽田伯才走到客廳,笑容都還來不及收,就驚恐的發現沙發上似乎躲了一個人,喘息聲咻咻咻的,黑暗中聽得他腳底發冷。他站在角落盯了好一會兒才敢靠上前去,定睛仔細一看,那張臉跟年輕時的自己還真像。原來是兒子阿來在沙發上睡得嘴開開,壽田伯皺眉轉頭朝主臥房望了一眼,再回頭凝視阿來熟睡中黝黑的臉,搖搖頭嘆口氣,打開大門顛顛晃晃的走了出去。
門外是條八米小街,左右兩頭黑茫茫的都還看不見底,街上一個人都沒有,路旁同一樣式的鐵門鐵窗整齊排列過去,有些鐵門前還撐著一朵朵紅的黃的小燈花,遠處一盞路燈下有兩隻野狗在那裡磨蹭,指爪在柏油地面刮出聲響。斜對面一座投幣式的加水機,霓虹招牌亮著寶藍色的光,斗大的「山泉水」字樣工整的閃爍著,右側下方紅色細小的字體印著「二十公升二十元。」壽田伯看一眼;噴一口氣,往另一個方向踱去。
「今晚夜色怎麼那麼黑,月娘攏沒出來,風吹來按呢燒烘烘,烏雲罩到頭殼頂來,明天可能會落雨。」壽田伯想。
柺杖落地,壽田伯沿著街邊緩步漫走,柺杖敲在柏油路面上篤篤篤的聲音回盪在兩旁水泥建物之間。前面兩隻狗聽見聲音一溜煙竄走,跑到遠處回頭狂吠了幾聲,消失到黑幕裡。
壽田伯小心翼翼的拖著腳步,鐵製柺杖筆直的在身邊陪著走,他兩隻腳微微彎曲,走一步要抖好幾下。醫生說這是老人症頭了,關節退化,酒要少喝點,有機會就要多走動走動,維持肌肉強度,否則很快就沒辦法走路了。壽田伯知道自己的身體是越來越退化了,現在連坐在客廳的軟沙發上,都得掙扎半天才站得起來。每天這樣子走路好像在走心安的,也不覺得自己的身體狀況有什麼起色,可是要不這麼每天走它一走,壽田伯又怕自己很快就躺下再起不來。
壽田伯今年七十六,兒子阿來也都是五十出頭的人了。自從老婆過世後,阿來就要他搬到市區來跟他們一起住。一天一天的住到現在也十來年過去了,夫妻倆對他還算孝順,讀高中的孫子政揚跟他雖然沒幾句話好講,總也還恭恭敬敬的叫他一聲「阿公」,阿來說現在的小孩子不比從前,講起來政揚已經算乖巧的了。
壽田伯在夜暗的街上緩緩的走著,兩旁的房子黑壓壓的往前延伸到看不見,每扇窗子上都塞著各形色運轉中的冷氣機,抽風馬達呼呼呼的響著,好像鎮上正在颳颱風一樣。以前鄉下的晚上哪有這樣子吵?夏天晚上算是最吵的了,也不過是多幾隻蟲子叫吧,哪裡有這樣呼呼叫的馬達聲音?壽田伯耳裡聽著文明的聲音,腦袋裡悠悠想起以前鄉下的事情。那時候一整個村子都還沒有這條小街熱鬧,晚上九點不到整村子就都睡死了。壽田伯記得阿來還沒上小學以前,半夜都還不敢自己去上廁所,每次都要把壽田伯從睡夢中搖醒,帶他去上。否則就是一泡尿把他們夫妻倆都給薰醒,扭開電燈一個罵一個哭一個忙著換床單,整屋子鬧哄哄。
現在的小孩子住在水泥牆裡,到處都是電燈開關,哪裡還會怕什麼東西?政揚還不到三歲就已經會自己上廁所了……。壽田伯走到路燈下靠著燈柱休息,單薄的影子縮到他腳下喘著。他抬頭望著斗大的路燈,路燈也低頭照著他,孱弱的光暈微微閃爍著,花白的燈罩裡面乾乾淨淨的連一隻昆蟲屍影都沒有,他有點不敢相信,靠著燈柱朝上看得出神。(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