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移居新加坡已逾十多年,去年把獨子送去日本讀書,夫妻倆回台的時間增多了,竟然接下台中草悟廣場的經營。
我故意問他:「明明是賠錢生意,為什麼熱切投入?」他說:「我從小在這兒玩耍長大呀!大姐,你記得嗎?這兒原是一片稻田,那邊就是媽媽常帶我們去拜拜的菜堂。我回來,還想繼續兒時夢,在這兒玩耍。」如今他玩的是文創,營造一個充滿歡樂的遊戲場,迎接尋夢的過客。
那一片稻田仍在我夢中, 卻已經變成英才路上的一片繁華。小小的菜堂早已搬遷,變成宏偉的慎齋堂了。
小時候,總在田埂間賽跑,許多次滑下水田裡,衣褲一身濕。最愛撈蝌蚪,撈了又放,不知拿牠做什麼好。秋天收割時,我們兄弟姊妹四人蹲在田邊,看著一片金黃瞬間被割刈機捲起,農夫踩著輪軸,稻穗就傾倒入大布袋中,他們歡笑著,我們鼓掌著,好快樂的豐收時節。
如今,在草悟廣場上喝咖啡、溜滑輪的年輕人,仰望對街聳立的「H o t e l O n e台中亞緻大飯店」, 一定很難想像,不過四十年前,這兒還是農夫耕種的稻田,鷺鷥悠閒漫步的空間。
農業轉工商是進步的趨勢,物換星移從未間斷,原來無須太惆悵,但我們總是懷想著過去,總想用任何方法,留住一點兒時的溫馨。
所幸仍有許多事物從來不曾變遷。比如自從我四歲時家從集集搬來台中,就一直住在模範街上,那時我很得意,自詡是「模範街上的模範生」,其實內心裡嚮往著衝破藩籬,經常逾越規矩,一點也不「模範」。母親卻是真正的模範媳婦、模範母親。我的祖父當時擔任公職,住在台北,但是每個禮拜一必回台中中興新村開會。那天母親特別忙碌,總是一大早趕去菜場,提著沉重的菜籃回來,不僅要取悅公婆,也要準備接待隨時登門拜訪的賓客。母親出了名的手腳俐落,即使突然來了一屋子客人,也能從容辦出一桌人人讚不絕口的盛肴來,而且從不蓬頭垢面,總是優雅親切地招呼各方來客,家中的客人也就愈來愈多,母親為人長媳的好名聲傳遍鄉里。
當年我和明正論及婚嫁,原是世交的公婆來提親,他們說因為我是母親的女兒,想必會是好媳婦。不料我們婚後四處為家,從未膝下承歡,我也不善烹飪,畢竟辜負了「模範媳婦的女兒」的好名聲。
好名聲自然是付出代價得到的。父親最明白母親身為長媳的重責大任,以及一定會有的委屈。有回我幫著母親洗菜端盤子,父親在旁看著,竟然對我說:「你將來可別嫁給長子啊!」正當作夢年紀的我十分不解,卻又牢記在心。
結果我的夫婿是家中獨子,上有兩個姐姐。結婚前,我笑問父親:「這樣算不算長子呢?」父親很驚訝我還記得他偶發的喟嘆,他說:「這樣還是算老么吧!」顯然是滿意這個女婿的。我就安心地當起么兒媳婦來,逍遙地跟著夫婿雲遊四海,還經常回娘家繼續享受當女兒的權力。
如今日式老屋雖然已經翻成七樓公寓,住址卻從來不曾改變。八十歲的母親早已熬成婆,曾孫兒女成群,仍是模範街上廣受愛戴的模範婆婆、模範大家長。
我和妹妹每次回娘家,心情仍如未嫁時。上香祭祖,煙霧繚繞中,總看見代代相傳的似曾熟悉,看見血脈相承的必然連結。那是亙古不變的親情,管它農田變大廈,各自婚嫁生養,容顏漸老終不悔。
變的是物,不變的是心。模範街上總流傳著溫馨的小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