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
海邊三日,我們耗盡所有詞語談論寫作,身世、記憶、關係、欲望與愛的各種內容、形式、必要性。眼前是廣漠的太平洋,你說你曾以為自己可以是船,離開這空曠的東部小鎮,最後還是浪花一樣地被擊回來。住在這裡太久,才成為今天的樣子。
你灰色衣衫,總是帽T寬鬆長褲,正在慢慢變瘦。服裝色調如同地面砂石如同陰天的海,你是這裡的孩子,長成一個誰想到你都會想及你家鄉之人。
冷風裡你把我握在手心。話術像海水,漲潮、退開、潮起、散盡,遺留一整片大而無當的沙灘。風大得看不清去路,你的屋室在大片樹叢荒野之間,窗戶一開,衣服都容易晒乾。
除了話術還有別的:你看我的樣子總像你再也再也遇不到我了的樣子。
本來就是被大洋包圍的角落啊。你來就不分因由,把一切拖帶到我面前。
我走過的路皆在話語裡重新修築,我們也只能一起走路。
你沉思的時候輪廓都出來了,所有景色不免跟著你燦爛,即使海天灰敗。
兩次的河
晚上八點十分,我坐上台鐵最新的車種,四站向東。這班設備像極高鐵,空間寬敞新穎,靠背上的標示歷歷分明,乘客各自疏散在舒適的座位裡。不出幾年,時代就會愈來愈華麗,一切愈來愈快,諸事精密便捷,而我們仍陷在永無休止的移動中,並為移動的方式與價位沾沾自喜。
十點十五,你會帶一件騎車穿的外套,出現在那終年據滿觀光客的車站迎接我。我們說好,無論出站時我多麼驚慌無措,你將擁抱我。
時代徹底華麗起來的時候,我們還在戀愛嗎?其實這根本不是個需要討論的問題,等命運或緣分,這些被軟弱而多情的人類託詞的藉口到來,我們自然就會迎擊它,找到繼續存活的方法。
耳機裡是宋冬野,聲音像河水。你不時發訊過來,關心我的晚餐,忘記帶的物品,顛來晃去的車程。我們起初就分隔兩地,不是我去,就是你來。你渴望造訪我的生活之地,我卻再也不想多看那盆地城市一眼了。
在你的家鄉,我真的走得遠遠的。我們說好去看海,一起逛賣場、夜市,以及所有能紓解欲望的形式。我們不向任何人掩飾關係,儘管關係剛剛開始。
二十幾歲,我們仍然保有給予承諾的激情,浪漫,天真。這些於我所剩無幾但未消磨殆盡。十年後,當列車皆高速嶄新,島嶼戀愛再也不存在遠距離,也許我們已遙隔千萬里,與另一個人相戀或自此孤身一人。
一切消逝前,至少我可以在花東縱谷間環抱你腰圍,右手放進你的外套口袋裡,而你會握住我的左手。四周唯山唯雲,唯風唯鳥,唯有田野,唯我不斷到來和離開的車站,以及越過我們就成為記憶的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