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鍾文音

　在馬告神木群裡，唐太宗是一棵已死的神木。

　神木已死，卻更具有神性。為什麼呢？因為這株神木是神木群裡最姿態萬千的樹木，尤其在濃霧飄來時，黑色的枝椏有如墨色的國畫，極為空靈，或許叫它「仙樹」更恰當。我的耳膜響起一首歌：D e a n c a nd a n c e，死亦可舞（逝者善舞）。

　唐太宗最著名的名言是：「直言鯁議，致天下太平。」還有他痛失魏徵時所寫下的千古名句：「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名得失。」這株樹以他為名，確實是有如一面明鏡，照映出人對生與死的思索。

　杜甫當年夢李白寫詩：「死別已吞聲，生別長惻惻。」一直以來，我們對死別總是哭泣與不捨。就是詩人也無法掙脫這死亡的細網。

　但如果你站在這棵神木的生命現場，你就不會有杜甫式的深沉悲傷，甚至你會深深覺得這棵神木比任何一棵神木都要讓人感到死亡的莊嚴，一種美的震撼：葉脈全落，枝幹卻在跳舞，尤其是起霧的時刻，有如神諭再現。

　死亡不是結束，是因為精神風姿長存。墨西哥歌謠也唱著：「死亡何必哭泣，死亡不過是回歸。我們是為生者還要繼續留在人間受苦而哭泣啊！」

　從現實中開出虛構的　想像花朵

　死亡是清涼的黑夜，生反而是悶熱　的白晝，莎士比亞在著名的《哈姆雷特》裡的名言是：「死亡，睡眠，也許就是夢想。」這些都可以作為這棵神木的註解。生命如電光朝露，死生虛幻，猶如在天地做了一個長夢般。

　我在霧鎖森林裡，凝視著唐太宗神木，心裡卻浮起頂果欽哲法王說的：「一個證悟者把凡夫俗子熱中的事務視若夢境，如同一個老人觀看孩子嬉戲般地看待它們。」在森林高山裡，思緒更清明。想著山下的人間燈火裡，滾動的塵煙總是遮蔽人們的心眼。人們忙碌於各種事務，但卻從不思索人生是一步步地往死亡幽谷靠近。

　我於山林的此時此刻，感到如夢似幻。望著這顆看起來死亡，但卻活得比任何一棵神木還要更靠近真實活著的美麗樣貌，這也讓我想起寫小說這件事。寫小說基本上是要「植基現實，從現實的土地裡開出想像的虛構之花。」在虛構裡，如何寫出真實？在真實裡，如何寫出虛構？我望著這棵神木，當時是如此地冥思著，這真是一株充滿隱喻的神木，非常奇特，是整個神木群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死亡神木。

　鬥牛的生死激情

　這棵姿態萬千的唐太宗神木，帶著一種風華的精神丰姿之美，也讓我想起旅行過的墨西哥，我在當地看的鬥牛賽。在當地的生活裡，鬥牛是一種激情美學。我的墨西哥朋友說，鬥牛是藝術，是一門生死學。你和他們談對待動物與人的殘忍他們可聽不下去，他們認為這是一場絕對難度的表演，死亡一觸即發，一場絕對專注的屏氣凝神。

　墨西哥貧窮少年渴望成為鬥牛士，華麗的穿著與凌厲的眼神在威風裡出場，即使死亡也在所不惜。源自於西班牙殖民時期的活動，於今仍熾熱地在當代生活裡發生，墨西哥市仍擁有世界最大的鬥牛場，顯然墨西哥人熱愛此活動不因保護動物人士的遊行抗議而有所減少。

　墨西哥鬥牛從十一月到翌年三月下旬的冬季是職業比賽時節，有名的鬥牛士和被養到四、六百公斤不等的鬥牛一較生死高下，而這些職業比賽之外是由一些年輕的鬥牛士見習生上場，見習生對打的牛當然體型也較小。

　鬥牛常讓我想起我最喜愛的導演之一的阿莫多瓦，尤其是他的（悄悄告訴她），是那麼讓人動容，又那麼地純藝術，給予影像說故事的許多形式建立。

　冬天看鬥牛時間約是午後四點，夏日約午後四點半。每次比賽共有三名鬥牛士出場，每人對付兩隻牛，也就是一場比賽，有六頭牛將面臨死亡的命運（牛死的機會當然多過於人）。

　午後日光仍亮，有時坐到逆光區會有一種奇異的感受，像是看著一場非人間的表演。

　雖死猶活：　作品繼續在人間發亮

　這種與死亡的搏鬥，在我看來是殘忍的，然而對當地人而言，戰死的人並沒有死亡，因為他們的精神猶存，而這我倒感到懷疑了。

　如果死亡而精神猶存者，我以為應該是創作者：創作者通過了粹鍊，在人生這塊畫布上努力留下刻痕，作者死亡，作品卻仍然發亮，這或許是我以為的「雖生猶死」吧，也是這棵神木的最美風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