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會

石德華 |2013.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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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我鄰桌,八十歲不止,保養得宜。騎樓休閒座喝咖啡,我按讚無量次數的台中風。

剛到的時候,他用枴杖敲落地玻璃門大理石門檻,篤篤篤一小節,停三拍,共敲了三小節,裡頭傳來店員大夢初醒的女聲:「吼,ㄅㄟㄅㄟ,你要出聲──,這樣敲我怎麼知道?」他回說:「我和你玩的。」他點了咖啡,是熟客,心情好。

一入座他就打手機,用金鏗鏗秋天午後陽光都不禁一凜的高亢愉悅說:「我、到、囉!」然後戛然停拍,對方在說話,手機貼耳好一會兒。約好的那人不來了,會來的話「我馬上到」,三秒不到就可以掛手機。

掛手機前,他只說「喔」,街邊,浮浮塵色。我想起以前,說十一點多到家,媽媽總是十點半過後就不停在家門口進出看望,當子女的永遠有恃無恐的遲到,熱炒都涼了,我到家往往過了十二點。媽去世十年了。

咖啡來了,他喝完拄起枴杖推椅就走。白瓷空杯一只,獨自小立霧面紋花玻璃小圓桌,面對三張沒拉開的椅子。

周夢蝶就一定不會約了沒到。

他那首名叫〈約會〉的詩,對相約的明日期待真切得如不及待,他要和對方琢磨未圓的詩句,他並且飆願:「至少至少也要先他一步/到達/約會的地點」,不只真切熱望,還在拚比對方早到。

連早到一步,凝看對方像小令一般姍姍走來都難遂願,周夢蝶謹以此詩持贈給「每日傍晚與我促膝密談的橋墩」,他和橋墩約會。橋墩,不言、不語、不移、不離、不遲、不變,永遠早到。洪水捲噬吞沒的剎那,那痴心的尾生抱著這有情等待那無情。

蕭蕭在明道大學校園,有一個固定約會對象,或樓頭,或湖畔,或草坪,他總比約會的人早一步到達,對方幾乎也都可以準時應約。他約會的對象是,西邊的雲天晚霞。

在中國誌異小說看到這樣一個故事,和好友相約數十年後相會,從此倏忽歲月、迢遞山水,到了約定日子的前一天,一切都乾坤無力可挽回的來不及了,那人才想起這事,怎麼辦?夢魂飛越關山渡,他自殺,魂魄一念可以萬千里,他絕對趕得上約,說不定還早到。

我總是很主觀的說──寫作的人多是怪咖,聽課的學生眼中半真半疑,反正這堂文學課是我在教的,文學很我。生命是一襲華麗的袍,爬滿蝨子,待人處世不通透一如咬囓性的小煩惱,張愛玲〈天才夢〉將才情與世情格格不入的不安現象說得坦徹見骨。華麗我自是遠遠不如,蝨子是不少,偏偏自己太常民,是日常生活裡可觸可見的那種人,看來一點都不稀奇,就容易被挑剔怎麼很多行事和別人顯得不同,比如懶約懶會就是其一。這幾年發現很喜歡的幾個年輕女作家,柯裕棻、黃麗群、李維菁、房慧真、言叔夏,一個比一個還要古怪,並且站出行列舉手說自己就是怪不然你是要怎樣,不知怎麼的,她們真是深深撫慰了我的心,她們讓我確定,古怪有理,早晚而已,晚生二、三十年,我就是她們。

算好了木瓜成熟日,我開半小時車到朋友三合院家園,木瓜累累卻仍青,我在樹下端詳一會,與光影一起安靜明滅在這植有木瓜樹的花木蓊鬱的園子,輕巧的小白蝶翩韆飛著一個蝴蝶結,還不能摘呢,我隨後便開車返家。朋友在屋裡,但這樣一個不需要咖啡甜點及一定得說些什麼的下午,不約不會,木瓜尚青,我便回去,心滿意足。

很多年前,我和一個男生第一次約會,在家附近的橋頭,我說十分鐘內你就要到,我不等人,他家離這橋得走上二十分鐘不只,後來我看見他氣喘噓噓從路的那頭一直跑來。其實他慢慢走來我也會等,一百分鐘我也不會離開,我是橋墩,更年少的時候我一認識他就為他動了心,他只是不知道,後來我嫁給他了。那橋一直都還在。

人生重來一遍,我會在十幾二十歲,無論男生女生,就和一個人約「六十歲那年我們就在那裡那裡見」,六十歲,當時看作是外太空飄浮物似的年歲,然後一個電影過場,六十歲到了,拉極遠景鳥瞰,兩個人從不同方位的路,蟻點似的往一個方向前挪,或者只有一個踽踽前行的黑點,或者根本無人,只有無邊的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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