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林役勵
狗屎也
一下載Google Earth,和許多人一樣,我首先輸入的是家裡的地址;不過,並非目前租賃的住處,而是度過童年少年,父親母親依舊住著的那個家。
螢幕上地球轉瞬間宛如保齡球由遠而近急速朝我滾來,最終鎖定竹圍仔。
彰化市區南方、鹿港小鎮北方,和美鎮西緣一個小農村,模糊空照圖上,水田、道路和那座我直住到十八歲出門遠行的三合院依稀可辨。
如果自台北搭車南下,出彰化火車站,擇定站前攬客的運將,告訴他這個輸入Google Earth的地址,就算用了衛星導航,也不保證找得到;如果告訴他下甸尾竹圍仔,那就有大方向了;在大榮國小附近,範圍又縮小了些。
可是只消說一句「狗屎也對面」,運將多半不會多問,閒閒聊起故鄉事,比如「聽說八卦山大佛要漆成金色,你說這樣好嗎?」之類的話題,東彎西拐地便把我送到一座三合院前,裡頭曾住著一個大家族,開枝散葉後,陸續搬遷,現在只剩下了不到十口人。
三合院隔著廣漠水田,毫無遮攔地與狗屎也遙遙相望。
「狗屎也」作為一個代名詞,既是春生堂中醫診所的諢名,也指坐鎮診所的接骨師。但其實,糊在皮膚上那坨中草藥並不像狗屎,而更接近於牛糞。
鄰近村落一有人有什麼跌打損傷、疔瘡腫痛,便往狗屎也那裡跑。問診、把脈、檢查眼睛、張望舌頭後開出藥方,抓了藥交給病家前,夥計會自抽屜攫一把仙楂糖往塑料袋裡塞。
狗屎也規模不大,又位處偏僻,但接骨技術聲名在外。一個假日午後,幾輛日光下閃著耀眼星芒的黑頭車駛進平常走的是牛車、哩啊嘎,布滿石礫的鄉間道路,往狗屎也那邊去。眾人聚到我家大門口前指指點點,很快地有消息靈通者前來報訊,黑頭車裡坐著的,是矮仔財和大箍玲玲。
這排場!銀幕上看起來比鄉親還要寒酸還要不起眼的兩人,現實中,其實是貨真價實的大明星呢。
偶然想起這段往事,便一心非要看到矮仔財和大箍玲玲主演的台語片不可,到常去的唱片行詢問,請問有《王哥柳哥遊台灣》嗎?說的是國語,自己聽著都覺彆扭,改以台語複述一回,嗯,對味多了。
少女店員確認片名後一臉茫然回我「沒有」,正待解釋,她不耐煩地說:「沒有那種東西。」這語氣是說,並非店裡沒貨,而是你說的那個什麼影片根本就──不曾存在過。
狗屎也搬離那兒已經有十,不,也許超過二十年了,如今被當成一個地方的代稱留了下來;就像「竹圍仔」,大概也標誌了這裡有過竹林四圍,竹林砍去後,只留下了地名。
牛糞草
有一種草,不知叫什麼,伏貼著地面蔓延,地下莖飽滿、白皙而幾近於透明。
大陸神州讓萬惡共匪竊據後,十億同胞嚼草根、啃樹皮,過著水深火熱的日子。書上這樣說,也不知是真是假。倒是我們一群野孩子,嘴裡淡出鳥來而掏不出幾毛錢的夏日午後,有時會挖那蟲蛹也似的地下莖,在衣服下襬擦淨後放嘴裡吸吮,有甜味淡淡。
另有一種草,老師叫它牛糞草。是說它像牛糞一樣東一坨西一坨嗎?牛糞草根部扎得又深又牢,用盡力氣拔蘿蔔那樣拔它,往往扯斷莖葉而腳步踉蹌,它的根部卻不受一點傷害。
牛糞草是玩耍好道具,將花穗連梗自基部拔下,作結自縛後與玩伴的互穿,各執一端使力拉扯,誰的花穗斷了誰就輸了。
木麻黃的小枝一節一節,一端凸一端凹像樂高玩具互相嵌合成長條狀。隨手採下兩節,左右手橫拿讓玩伴猜公母。擇定答案後拔開,凸者為公、凹者為母。女同學是不玩這個遊戲的,早熟的幾名男學生則樂此不疲,臉上浮現詭怪的笑容。
木麻黃緊鄰著學校圍牆種在馬路邊沿,總有數十公尺長,放學時一脫離導護老師的視線,我便往裡頭鑽。樹種得密,枝枝葉葉披頭散髮,與圍牆形成一條狹窄、黝暗的甬道,日光透過葉隙在眼前一閃一耀,我真想永遠藏在裡頭。
腦海裡有一張大榮國小母校的樹木地圖,校門口居西,國父銅像四圍有龍柏環繞,北邊高年級教室前種的是菩提樹,南邊低年級教室後方則有一片尤加利,榕樹、鳳凰花樹錯落站在校園裡。
尤加利葉有揮發性辛香氣味,我常揉碎它湊鼻子前聞嗅。乾尤加利葉片上依序用蠟筆塗彩虹的七種顏色,用小火輕輕燎過,蠟油互相滲透形成漸層,像一支七彩羽毛,我拿它做卡片。這是上大學後才發明的玩法。
排水溝裡有時會掏出菩提葉,只留下網狀葉脈,洗淨曬乾後拿來當書籤。有陣子大家熱中於此,故意將葉片丟水溝裡,竟使得校方必須出面明令禁止。
西北角落上則有一棵老榕樹,斜斜地壓在矮牆上。有個下午老師要我為他去買沙琪瑪,他怕我上課時間出入校門太招搖,暗示我攀上樹幹爬到牆外,窄馬路另一頭就有一家柑仔店。
記憶的抽屜裡擺著的,盡是這些瑣瑣細細、無關宏旨的物什。
重返母校,尤加利樹已經不在了;那一長排木麻黃被砍去,我是直到如今每次經過都還覺得可惜;而菩提樹修剪得矮壯如侏儒仍站在原地。
樹木不該砍得這麼快這麼急,這麼不當一回事。
唯有牛糞草,根扎得又深又牢,那是怎麼拔也拔不完的,像日漸增生的白髮,或是記憶。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