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人多半為了追求「美好」生活,總是辛苦過活,甚至惶惶終日,不得歇息。但也有人似乎天生比別人多了一隻慧眼,多了一分文思,能洞悉世人的苦楚,用他們的精湛文筆點化它,進而幫人找到生命的出口。他們就是作家。今天要介紹的人物是小說界的奇葩——桑德斯。他有天才怪誕作家之稱,亦是公認的「最傑出的英語短篇小說家」。日前,他的短篇作品集《十二月十日》問世,再度以引人入勝的故事切中時弊,引發讀者共鳴,讓人瞥見跳脫生活困境的契機。
生命軌跡 從鑽油工到文學家
作為作家,桑德斯(George Saunders, 1958-)起步甚晚,但他先前的豐富人生閱歷卻提供了創作的豐沛資材,甚至提煉出他獨特的寫作風格,證明「凡走過必留下痕跡」。
成長經歷
桑德斯成長於芝加哥南部郊區,在那度過了愉快的童年。他的父親先後在芝加哥和德州開過餐聽,母親為全職家庭主婦。他在科羅拉多礦業學校念地球物理工程時,父親的餐廳遭祝融,舉家遷往新墨西哥另起爐灶。他的父親轉行,從事石油鑽井平台二氧化碳的回收工作。
礦業大學畢業後,桑德斯去一家石油探勘公司求職,被派駐到蘇門答臘島工作,當個鑽油工,也因而開啟他的生命視野。當時,他們上班四周,休兩周。休工的時候,桑德斯就飛往附近的城市遊歷,結果見識到亞洲受苦受難的貧窮百姓;比如,有一回在新加坡,半夜走回旅館時,在一個半夜尚在施工的坑洞旁駐足,發現裡頭盡是老婦的身影,還在為五斗米折腰。這段亞洲經歷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記。
沒想到從印尼回來後,桑德斯也親嘗窮困潦倒的滋味。他空有大學文憑卻一時找不到工作,愛上一個女孩,卻因身無分文,坐困愁城,後來勉強找了一分粗活,掙到了「使人免於丟臉的錢」,但最後還是黯然神傷地結束了這段沒有未來的戀情。他將這段挫敗的感情經歷寫下,刊於《紐約客》,奇妙的是,也從此開啟了他的寫作之路。
作家之路
桑德斯後來因一篇《浮物屋內的秩序大亂》的小說進入雪城大學寫作班,於一九八八年畢業獲得碩士學位。念寫作班時,桑德斯與同學寶拉相識相戀,後來共組家庭,兩個女兒陸續報到。為了避免「貧賤夫妻百事哀」,桑德斯攜家帶眷地搬到羅切斯特,在一家環境工程公司擔任地球物理工程師,並撰寫科技文章,以養家活口。這份工作除了讓他無後顧之憂地安心創作,也練就了其獨特的寫作風格:精簡、毛骨悚然,剝去一切外衣,只留下事物的本質。
從一九九四年起,桑德斯開始獲得一些獎項的肯定,在文壇上已小有知名度。一九九七年,獲母校雪城大學之邀擔任研究生寫作課程教授;教書之餘,創作不輟,包括小說和非小說類。
二○○六年,桑德斯獲得麥克阿瑟獎及五十萬美元的獎金,同年又獲古根海姆學者獎,讓他大獲鼓勵。今年,他是筆會/馬拉默德短篇小說獎(PEN/Malamud Award)的贏家,以肯定他的藝術成就。先前獲得此殊榮的作家有索爾‧貝婁(Saul Bellow)、約翰‧厄普代克(John Updike)等響叮噹的文學家。桑德斯也是今年《時代》雜誌的百大影響人物之一。
時代之聲
桑德斯並不多產,自三十七歲發表第一部小說集《衰敗時期的內戰疆土》(CivilWarland in Bad Decline)以來,總共發表了四部短篇小說集、一部中篇小說和一部童書《小魔怪黏巴達》,以及一部報告文學體的非小說《腦死擴音器》(The Braindead Megaphone)。儘管作品不多,但各個都是鏗鏘有力,抓住時代氛圍,凸顯資本主義的荒謬,而且叫好又叫座——包括最新作品《十二月十日》(Tenth of December)。
桑德斯的第一部作品的電影拍攝權已由喜劇泰斗班‧史提勒(Ben Stiller)買去,準備假以時日拍成電影。目前,他與妻子住在紐約州安尼昂塔郊區,潛心修行寧瑪派佛教。
關於新作 蟄伏在困頓中的曙光
桑德斯的作品多以挖苦、諷刺的筆調呈顯現代人的生命苦楚,且不忘提出他對現代人價值觀的道德質疑。新短篇故事集《十二月十日》,也不例外。
錢財憂心、階級焦慮充斥在這部作品集中,沉甸甸地讓人喘不過氣。比如,作品《山普莉卡女孩日記》(The Semplica-Girl Diaries)以一個四十歲中年男子的日記形式展開故事;這個男人因無法讓自己的孩子像他們的同學那樣過奢華生活,而自慚形穢,不時向神祈求:「神啊,請再多賜給我們一些,讓我們飽足吧。」他的階級焦慮讓他在日記中不時透露對有錢人的厭惡,因為「我們雖不窮,日子還過得去,也算是幸運了,但有錢人卻讓我們不登大雅之堂。」而為了提升自己的家庭地位,給孩子們帶來歡樂,這位愁苦的父親雇用了幾位來自第三世界的外勞,即標題的「山普莉卡女孩」。
另外一個故事裡,有個哭窮的男人好不容易成為樂透彩券的贏家,卻因迷信會遭致厄運,使家庭陷入混亂,而隨即將彩金揮霍殆盡。另一個故事中的男人則陷入別種災難;他有幾位親戚嗷嗷待哺,因此一直期盼有個工作升遷,好讓他的手頭寬裕些,沒想到就快夢想成真時,他居然將老闆的醜聞說溜嘴,結果即將到手的「好運」就這麼飛了。
這類希冀飛黃騰達、卻毀於自己的愚蠢、衝動等不智行為的小人物狂想又幻滅的故事,在《十二月十日》中層出不窮。這些故事中的主角儘管身處困頓,卻非無望。
比如作品《小狗》(Puppy)裡的女人,擁有一個極不快樂的童年,後來她長大嫁作人婦,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小孩,開始感受到這個世界的溫暖時,卻看到一幅駭人的景象。當時,她帶著自己的小孩去買一隻小狗當寵物,結果卻看到有個小男孩被拴在某個屋後院子,就像條狗那樣。她看了男孩一眼,像在訴說:「你的生命不會一直如此;有一天,你的生命也會突然開出美麗的花朵,就像我現在一樣。」
作家身影 黑匣子的生命醒轉
許多成功的人都是跟著感覺走,桑德斯也不例外。他彈過鋼琴,曾憧憬當個音樂家,但後來發現自己不夠激情,不過卻擁有自由創作的能力,便「感覺」自己會成為作家,結果「順理成章」地如願以償。不過,他的「感覺」並非憑空而來,而是有憑有據,因為他經歷過的一切其實都內化為他的生命哲學,不得不藉由手中健筆一吐為快。
死裡逃生的經歷
十多年前,桑德斯與死亡擦身而過。當時,他坐在返家的飛機上,突然一聲誇張的怪響,好像飛機遭小貨車攔腰撞上。他故作鎮定地不當一回事,繼續翻閱雜誌,沒想到又一陣怪聲,機艙還冒出黑煙,乘客們開始尖叫,旁邊的小男孩轉頭問他「機上情況是否正常」,當下,他感覺「長久以來屬於自己的肉體就要在此交差了」,對於男孩的問題,他只想到一個「不」,其他什麼都想不起來,與他先前以為自己面對死亡時會從容以對、平靜度過最後時刻的光景大異其趣。不過,他後來還是回過神地安撫男孩,並與機上乘客一起「等死」。
結果,各種緊急救援設施就位,卻沒派上用場,因為他們後來安全降落在飛機跑道上。原來他們當時九死一生,是因飛機撞上一群大雁。儘管當下他嚇出了一身冷汗,但他發現後來的幾天世界變得出奇的美好,還想到「如果可以就這麼一直過活,隨時警醒眼前的一切終將成為過往雲煙,就很美妙了」。
透視生命的本質
或許有過與死神近距離接觸的經驗,桑德斯對於死亡反而坦蕩,視其為生命的催化劑,於是在他的作品中不時安排死亡議題,而且讓它變得擲地有聲,以凸顯生命的尊嚴。而在面對生命的終極關懷和宇宙的浩瀚時,他發現人本主義的有限,於是會於小說中安排一些死後的戲劇化情節,探討生命更深的內裡。
不過,桑德斯的文學造詣主要還是來自他在資本主義下的生活體驗。資本主義讓他發現芸芸眾生都墮入「有意義活動的無盡循環」:
「我看見,如果你身無一物,那麼美國就會悄悄上你的身,以一種很特殊的方式。這種方式並不粗魯,只不過,你得每天上十四個小時的班……必須在那個小隔間裡上班,否則就會蒙羞。霎時,宇宙充滿道德內涵,而我則強烈感覺到自身能力的局限……頓時,荒誕主義不再只是一個知性的抽象,實際上成了現實主義。你能看見錢在生錢,你能看見錢可以買來安心舒適。」
創作的最大目的
除了見識資本主義的血盆大口,桑德斯也看到了藝術的救贖之道。多年前,他在亞洲工作的空檔時分,讀到馮內古特的《第五號屠宰場》,沒想到當時讀得一知半解的文學巨著,在多年後,讓他茅塞頓開:「我開始將藝術理解為某種黑匣子……作者想往盒子裡面放什麼都行,重要的是,在進入和退出黑匣子之間,讀者身上是否發生了什麼不可否認的、絕非平凡的事……《第五號屠宰場》似乎是在說,我們最深刻的體會可能需要這種從現實出發的藝術性脫節。黑匣子本意在改變我們。如果這種改變,通過使用虛構的、荒謬的材料,可以來得更猛烈些,那就用吧。」
實際上,桑德斯也確實在創作中將「黑匣子」的體悟奉為圭臬,時不時就用光怪陸離的情節、創新的風格形式,撼動讀者的感知,達到他創作的最大目的:「我想讓你讀我的書,這本書對你重要,並不是因為它可以提高你的文學素養,而是因為處於混亂中的你真正需要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