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照相,因為總要笑。鏡頭前,我努力製造合格微笑,「說七」、「說西瓜很甜」,卻仍彆扭得像是對著人赤身裸體。
執相機的人只好三番兩次指揮我的笑容,「再自然一點」、「再開心一點」、「太假了,嘴角放鬆一點」。微笑,如果真是種語言,他們此刻像教導著於我是陌生的言語,而我企圖調節嘴唇,發出最精準無誤的音節。
然而我卻覺得好累,像其實正做著一份「被攝」的工作,在不同的路途中,不時就被吆喝著走離自己路線,然後任由自己被擺放在一片片風景之前,一張張人臉之間,接著,生產出掛保證的笑容標本,且在喀嚓聲來臨前,盡量不讓自己成為失敗的瑕疵品。
影像終究定格。一張又一張,都是笑的照片,不管在何時,何地。
於是,在事後,當我看見相片裡勉力帶著微笑的「我」,很難不察覺自己的不在場,彷彿在照相的那瞬間,實則玩了一場大風吹,所有人都已覓得位置坐穩,僅有我,從風景中、從人群裡沾黏得不牢靠似的剝離出來,徒留下飄浮著微笑空洞的自己。
其實我並不是不愛笑。遇到開心的人事我會開懷大笑;笑點也特低,聽到冷笑話會笑得眾人皆白眼唯我獨笑,甚至有時笑到無法克制,旁人更會為我樂不可支的模樣而覺得好笑。
可在相機前,我仍是那個學說話學得疲累不已的人。
所以,或許,我並非害怕照相這件事,而是擔心別人眼中「不合格」的自己,因此也用這樣的眼光來審視自己,煩惱相片中的我「好不好看」、「自不自然」、「開不開心」。別人的眼光遂成了我的眼光,最終,關住了自己。
霎時我就聽懂了那些被製造出來的笑與笑,他們窸窣說著的,是一種不自由的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