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而言,法國的生活只是短暫的註腳,但是來自韓國的Jeum-Hee和In-Hoo卻堅毅地將這樣的生活變化為真實的人生。
寧靜的深夜,我望著牆上畫像閱讀著往日的記憶。
突然之間電話尖銳地響起,竟是JEUM-HEE從法國打來的電話。
Jeum-Hee說剛剛見到一位來自台灣的女孩,她跟對方談到我,一時興起便撥了電話過來。
●
和Jeum-Hee最後一次的見面,是我們共同仰望彩虹的一趟旅行,那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
那一天,我們駕著車從瑞士返回法國,雖然橫跨兩個國家,實際上車程不過是二個多小時。在國道上,左右景色盡是綿延的原野及山脈,偶爾車子滑過一撮精緻古典的小村莊,或是一條彎曲的河流,或者遠遠的山腰間矗立著一棟孤傲且靈氣逼人的老教堂。
這樣的旅行神清氣爽,卻又時時充滿對生命的感動。
●
對我而言,法國的生活只是短暫的註腳,但是來自韓國的Jeum-Hee卻堅毅地將這樣的生活變化為真實的人生。
回溯到一九九六那年,Jeum-Hee和我都剛剛展開異地的新生活,我們的英語不夠好,法語也還沒學會,第一次見面是在語言中心的教室,同樣是東方人,自然親切給了彼此熱情的微笑,下了課,Jeum-Hee用不知哪裡學來的生澀中文跟我說:妳好!我愛妳!很高興認識妳!這個時候,她的先生In-Hoo害羞的站在一旁傻笑。
他們早我三個月來到法國,在大學附設的法語中心讀了一期的初級班,學期結束後未獲得晉級,所以再度留讀初級與我同班。
我對Jeum-Hee話意的理解,大都自一、二個單字加上心靈相通拼湊而成。韓國人永遠發不出F這個音,加上沉濁的說話習慣,用感應的方式遠比靠著聽力能能夠清楚知道她在說什麼。
無法理解是怎樣的緣分,竟然能夠讓語言溝通不良的我們如此靠近,他們像是朋友,像是兄姊妹,又如同父母一般關照著我。
言語不通,他們就拉著我到家中喝咖啡吃飯,在公園中閒逛受不了冷,Jeum-Hee就脫下厚外套硬要我穿上,在教堂中,儘管我是個異教徒,他們仍然為我送上紅酒和麵包,每回禱告,總是認真的代我向上帝說些話。
在共處的半年間,我們建立了深厚的情誼,一周中至少有三天是在她家共進晚餐,至於假日,她堅持要我一起到教堂做禮拜,她知道我是佛教徒,要求我到教堂的理由是:要多利用機會練習聽說法語,把禮拜當作是課外教學。
●
Jeum-Hee來自法國,一開始服務於法國中南部的poitiers教會,擔任傳教工作。我猜想,選擇到法國有一半理由應該是為了In-Hoo。她希望陪同In-Hoo到法國,成全藝術家的最大夢想。但她並未將傳道這個工作當作幌子,而是以苦行的方式進行,經過八年,Jeum-Hee成為這座教會的最高領導者,但這樣的身分,並未讓他們的生活舒適一些,她的家,永遠開放給朋友,認識與不認識的人都成為座上客,只要有朋友來,她一定端出豐富的食物,微薄的薪水根本無力支撐,去年,In-Hoo一度在創作之餘到餐館兼差,負責洗碗。
想像他洗碗的畫面,總讓我感到心酸,他是傑出的畫家,所創作的油畫作品充滿聖靈之光,印象風格十足的畫風,色彩明淨,筆觸既細膩又奔放,深厚的寫實功力在畫面上展現卻非刻意賣弄,但至目前為止,除了受邀舉辦畫展之外,他並不出售畫作,這麼優秀的藝術家,卻願意放下身段洗碗換取現金,以最務本的方式陪著妻子實踐入世主義。
事實上,Jeum-Hee和In-Hoo有更優質的生活方式可以選擇。
●
Jeum-Hee來自富貴的家庭,父親在韓國頗具地位。她不太願意去談論這段故事,但我還是從相簿裡的婚禮照片發現一些端倪。Jeum-Hee和In-Hoo的婚禮排場十分盛大,他們穿著傳統服裝,會場門口裝置滿滿的花卉,祝福的紙條開頭,全是寫著祝賀某某會長之女,而非直接寫上Jeum-Hee或In-Hoo的名字。會場中的人物都派頭十足,但這些人,和新郎新娘一點交集也沒有,目光和笑臉全是迎向Jeum-Hee的父親。
前年返法旅行,我在他們家住了半個月之久,一回晚餐,我們在後院圍著餐桌而坐,桌上放滿看似簡單卻很豐富的菜餚,一旁的木籃還堆滿剛剛摘下的蜜李;又是幸福洋溢的心情,我們一邊用餐一邊聊著,我感嘆著說:妳家人一定很羨慕妳和In-Hoo在這裡的生活。但她臉一沉,抿著嘴說,母親和姊姊曾來法國探訪她一次,姊姊憤恨指責為何他們來法國過這樣的苦日子,甚至,直到今日,家人私底下仍然不諒解她嫁給In-Hoo這件事。
家人無法從In-Hoo的畫作看出生命的光輝,無法體會Jeum-Hee和In-Hoo在一起時,甘苦也能化作甜蜜的感受。只因為這樣的生活,和以金錢打造的金字塔頂端生活相距太過遙遠。
一九九六年,我問Jeum-Hee要在法國多久,她說要聽上帝的旨意,之後,歷經我結束語言的學習課程,轉赴巴黎就讀藝術研究所,最後總結短暫的兩年法國生活回到台灣。前年,我探訪她時再問同樣的問題,她依然給了同樣的答案。
●
剛剛在電話中,她說In-Hoo下個月將在法國舉辦巡迴個展。
前年到法國時,正巧碰上他的畫展,他直接將展出的一幅油畫卸下來讓我帶回台灣。那是一幅我的畫像,記錄的是我初到法國時候的神情。
那時候,有些日子我整天關在屋內不出門,有一回,他們結束下午的課程後便來逗我開心,Jeum-Hee帶來食物親自料理,我慵懶地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這時候,一道難得清澈的陽光,自窗框竄進射映在我臉上,溫溫熱熱的。In-Hoo拿出相機留下這個畫面,之後便幻化為畫布上的容顏。隨著冬天結束,我告別低迷的情緒,那張淡淡哀傷的容顏已經消失,卻永遠被烙印在畫布上。
如今,我將這幅畫像懸掛在客廳牆上,彷若展示著過去這些點點滴滴拼湊成一段豐富之旅的記憶。也因為這樣記憶的展示,讓我返鄉多年,卻還感覺和法國的生活並未中斷;他們還在那個最初的點固守著我們之間的情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