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教授在台上口沫橫飛地說自己大學時代的輝煌成績，第一名畢業，班上文章寫得最好，學問很好，人品也是一流，毫無瑕疵。有時候說自己學問不好，那是謙虛，你們不要當真。老教授反覆地喃喃地強調著。學生在台下振筆疾書，將老師的自白記錄下來。

你想起阿奇里斯（Achilles）的腳踝。阿奇里斯在特洛伊戰爭中原本所向無敵，因為阿波羅神出面干涉，最後被巴黎士用箭射在全身唯一會受傷的地方酖酖腳踝上。阿奇里斯出生時，仙女母親佘蒂絲把他浸在神聖的守誓河裡，可以讓兒子刀槍不入，但仙女還是疏忽了，她握著的腳踝沒浸到水，腳踝是阿奇里斯唯一的弱點。

阿奇里斯的弱點只有腳踝，而你全身都是致命傷，隨便一點都足以致命。

讀小學時在那個繞一圈只要半小時的澎湖離島，全班都會游泳潛水，好像會走路的人就會游泳，只有你不會，父親怕你進入水中就會溺斃，他從未想到也許女兒全身泡水後會刀槍不入。到高雄讀中學，全班女孩都會騎自行車，只有你不會。慢慢地，你發現有的女孩會彈鋼琴會跳芭蕾舞會畫素描，啊！原來，你什麼都不會。

其實，人世間的確有毫無弱點的阿奇里斯。你對齊白石的畫愛不釋手，翻看著，只是歡喜，齊白石自己怎麼評價他的畫？他說自己詩第一，字第二，畫第三。名聞中外的畫，是白石老人的第三。黃永玉也說他的文章、木刻、雕塑都在繪畫之前，他的畫排在第四。有名的畫家的畫似乎都畫來易如反掌，他的成績還有好幾項都比畫畫出色。

有個星期天，午睡前，讀汪曾祺的文章，越讀越開心，睡不著了！這個人世間有這麼好的文章、字、畫，世界變得真美，突然，捨不得睡去。

汪曾祺學畫無師承，只因為父親是畫家，他大學畢業後很少畫畫，因為沒有紙筆。文革時，被劃為右派的汪曾祺在一個農業科學研究所畫了兩套畫冊：《中國馬鈴薯圖譜》和《口蘑圖譜》。汪曾祺說在馬鈴薯研究站畫《圖譜》，真是神仙過的日子，馬鈴薯開花時，他每天蹚著露水，到試驗田裡摘幾叢花，插在玻璃杯裡，對著花描畫。

汪曾祺自言他的字有功力，有米字的霸氣，其實，他的文章更好，我每讀汪曾祺的文章，就覺得這個社會對不起他，總有想流淚的感覺。他寫在馬鈴薯研究站的生活真是經典，讓人要反覆誦讀：「下午，畫馬鈴薯的葉子。天漸漸涼了，馬鈴薯陸續成熟，就開始畫薯塊。畫一個整薯，還要切開來畫一個剖面，一塊馬鈴薯畫完了，薯塊就再無用處，我於是隨手埋進牛糞火裡，烤烤，吃掉。我敢說，像我一樣吃過那麼多品種的馬鈴薯的，全國蓋無第二人。」

希望努力吃馬鈴薯還來得及，你開始喜歡吃馬鈴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