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醫生？誰是病人？

每天，我都認真看人，看他們的表情，揣想他們的心情。

這些日子來，我每隔兩、三日，就去濟南路附近一個「運動諮詢顧問中心」按摩頸椎。那位神經醫學博士總是在按摩師按摩結束後出現，然後問我：「有沒有在屋子的每個角落貼『抬頭挺胸背夾緊』？」剛開始我老實以對：「沒貼牆上，貼腦袋裡。」他說：「那不行，腦袋會忘記。」幾次下來，我開始面不改色說謊：「貼了！四處都貼了。」他滿意地笑了！接著問：「有用毛巾捲放頸間運動或睡覺？」再問：「有快步走四十分鐘？」我確實都做了，但都在時間上縮水執行，但基本的人情世故必須照應，所以，我大聲騙他：「當然。」

他總是站我身後，邊幫我補充按摩邊說話，最後將我的兩個肩胛攏一攏說：「好！就這樣！持續下去。」我回頭跟他說謝謝時，迎面的，總是一雙疲憊的眼睛，充滿血絲，像是一直沒睡好，或睡眠嚴重不足的，每天都是如此。

重視運動神經的醫生，看起來非常忽略休息，我從第一次見到他時就發現了，其後好幾次都想開口提醒他，最終還是選擇沉默。只是納悶負責救人的醫生怎麼忘了要先救救自己。我習慣在課堂上提醒學生這個、那個，我總算沒有忘記在這中心裡，他是醫生，我是病人。

曾經的風華絕代

朋友熱心，得知我為手麻症狀所困，幫我介紹一位台中的物理治療師。去了兩趟，狀況無明顯改善，但我不死心，依然充滿期待，抽空前往。

前天晚上，由他的徒弟先行按摩過後，轉移陣地給他矯正脖子。醫生看到我，忽然非常殘酷地對我說：「在youtube上看到你風華絕代，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副模樣。」我大吃一驚！低下頭審視了自己一番：頭雖梳了，臉也洗了，只是醫生交代得穿寬鬆衣服就診，為配合鬆緊帶式穿著，我既沒擦粉也沒點胭脂、口紅，臉色蠟黃的，一副難胞模樣。

我不知如何對應如此坦白的實話，只囁嚅著：「youtube上化了妝啊！穿著也不同哇！」醫生轉譯了我的話：「你意思是說，你今天是素顏？」我心裡嘟囔著：「可不是素顏嘛！何況，PO在youtube上的所謂『風華絕代』，還不知道是多年輕時的DV帶子哪。歲月不饒人，一年不如一年，我能怎樣！」

怏怏然從醫院出來，我覺得那夜的病情非但沒有好轉，反而瞬間加重了許多。我就奇怪：治療師不是治療人的嗎？怎麼下那麼重的毒手劈砍病人！……如此，即使矯正好我的手，也絕對治療不好我受重創的心啊！

還要我怎樣！

昔日高層S前來邀宴，歡歡喜喜前往。杯觥交錯之際，S忽然說：

「乾啦！反正心臟已經裝了兩個支架了，怕什麼！」

瞬間，笑語嬿嬿轉為靜默，大夥兒舉杯的手突然不知該如何置放。

「幾個月前去裝的。前總統李登輝聽說裝了八支，依然生氣勃勃，我才裝兩支而已，沒問題的。」

於是，話題由昔日去上海開會的回憶轉為身體保健的切磋。我問他有否高血壓病史？如今有沒有定時乖乖量血壓？忽然，他孩子氣般激憤起來，說：

「還要我怎樣！支架也裝了，藥也吃了，血壓如果量出來、再不正常，我還能怎樣！我才不量。」

「還要我怎樣！」聲震屋瓦。這話是和無情歲月的賭氣，是生理和心理的頡抗，憤怒而無奈。舉座聞之黯然，可不知能否直達天聽。

人生，

不是過瘦就是過胖

年少時的我，非常瘦。即將結婚時，外子向任職單位報備，需要一紙體格檢查表。我的體檢表格首頁，入眼即是一個讓人非常羞恥的數字：體重：三十九公斤。禁不住我苦苦哀求，護士將「39」改為「40」，她鄙夷地嗆說：「對身高一百六十公分的人來說，四十實在太輕了！就算多加個三、四公斤也不會好看到哪裡去！」

我聽過一個有關「瘦」的敘述。在人馬雜沓的永和市場裡，詩人Y用腳踏車載著他年輕且羸弱的妻子前行。因為人多，腳踏車左彎右拐、時走時停，Y先生吹著口哨前進。忽然，遠遠看到福和橋上一輪即將升起或沉落的太陽中央，他的妻像一縷魂樣正朝他搖晃著細瘦的手。他大吃一驚，回頭尋找，腳踏車上早沒了妻子。原來太太害怕腳踏車不穩，慌慌跳下車，詩人絲毫不覺，依然如故往前走；人聲吵雜的市場內，根本聽不到後方妻子著急呼喚的聲音。妻子因此招了計程車越過他，趕在福和橋上候著。人瘦到讓人完全不覺輕重的地步，算是瘦得很嚴重了。

我則親眼目睹過一個瘦得像是木偶的女子，站在自家門口，正轉身朝裡屋走去。我騎著摩托車，被她的瘦，嚇得魂飛魄散，不信邪！將摩托車轉向回頭，再探一次。那女子逐漸往暗裡走，白色的衣衫，零落掛在突出的骨骼上，在黑暗中飄過來、晃過去，像個被耍弄的偶人，真是好不駭人！（待續）